縱是不願，這接受招安的事情也是他提出來的，所以，回到寨中後遠帆帶了水煎包去尋林耀飛，水千玨便徑自去了聚義廳。
    從聚義廳中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後半夜。霧淩寨雖然算是地處江南，可是初春的時節，夜晚也很有一些夜色涼如水的感覺，清冷的夜風吹在身上透著股入骨的寒意。
    回到住處，意外的發現自己床上並沒有那少年的身影。不單是自己床上，一邊斜對了的自霍斯特養傷開始那少年就再未用過的床上也是空無一人。
    這麼晚了，他又能到哪裏去呢？
    環視了四周，想了想，水千玨走到自己裝衣服的櫃子前，從裏麵撿了件厚實的大氅出來，然後往屋外而去。
    三更半夜的，他自然不大可能去別人的住處，左右不過是那幾處他常去的地方，所以水千玨縱身躍上樹梢一路尋了過去。
    一刻鍾的功夫，水千玨查看了大半個寨子。
    寨內巡山打更，一切如常，幾位寨主和沈唯的住處都已熄了燈。
    從寨內出來，水千玨便往白日裏尋到遠帆的那處山坡去了。果然，很快他就看到了那坡上一個小小的身影，就若那夜在莊內湖邊看到時一般不二，抱了雙膝，縮成小小的一團。水千玨心中忽然一痛，垂在一側是手也在不覺間握成了拳頭。
    “半夜不睡覺，跑來看星星麼？”搶壓了湧上來的酸楚，水千玨在暗處揚了嘴角，然後把手中的大氅兜頭扔到少年身上。
    “唔……千玨……”能這樣扔過一件衣服整個的把自己包裹在裏麵的人就隻有水千玨一個了，在衣服裏麵，遠帆悶聲悶氣的抗議。
    低低一笑水千玨也不反駁，撩了袍服，坐在少年身邊，等那少年從大氅中掙紮出來，然後費力的把大氅裹在身上後他才又問，“怎麼沒睡覺？”
    “沒什麼，咱們回去吧。”緊了緊身上大氅，熟悉且讓人安心的味道包圍上來，少年心虛的避開水千玨看過來的視線，掙紮著想要起身。
    “小帆……”一聲低歎成功的止住了少年的動作，看著少年，水千玨放柔了聲音，“發生什麼事了？”
    “霍斯特走了。”低了頭，把頭埋在膝蓋上，遠帆低聲說。
    “走了？”有些不明白遠帆的意思，水千玨微微揚了尾音。
    “我把那個戒指給他，然後重複了那個人的話，他就說要離開一段時間，讓咱們不用管他，等他空下來再找咱們。”
    “不過是一隻蝙蝠，說不定哪日會忽然呼啦啦的又飛回來了，然後好奇的東張西望問這問那了。”抬手摸摸少年頭頂發心，水千玨聲音很輕快。
    可是……有著無限長壽命的血族並沒有什麼時間觀念，若是過了幾百年再想起來找自己和千玨……那時候他們兩人怕是連骨頭都化成灰了。不過，這話遠帆卻未說出來，停了一會兒他又悶悶的道，“今天小飛哥說山寨解散之後他可能會和蕭大哥一道去蕭家。”
    蕭箬葉這小子是怎麼把小飛誑去的？他可不認為林耀飛會乖乖就範……劍眉微微向上一揚，水千玨麵露驚訝。
    “沈大哥說要去看他師父，”低低的聲音再度響起，“方大哥說他要去找他失散的弟弟，還有鄭大哥說他要到處走走，看看，看哪裏順心就住上一段時間……還有三虎和明子兩個說是要去當兵，他們要跟著那個染將軍走……”
    “我不在你倒是跑了很多地方麼。”聽遠帆竟然將這些人的去處全都說了出來，水千玨低低一笑……隻是片刻之後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狗子要和他爹娘拿了唐王發的安置費一道去投親，木頭他們要去鄉下，小趙哥哥和武三哥也會去參軍，還有……”
    “小帆……”低喝一聲，水千玨想要阻止遠帆接著說下去。
    “還有管大叔和程叔叔他們也要去當兵，良子哥也想去，可是他要先把他娘送到他舅舅那裏……”
    “小帆……別說了……”
    “還有……還有……”不知何時順著麵頰滑落下來的淚珠連成了行，遠帆泣不成聲卻不肯停下來，一邊抽泣著一邊大聲接著說，“還有……還有……”
    “小帆……”一把把少年抱住，將他的頭緊緊摟在懷內，水千玨將唇貼到他耳邊，“小帆，別再說了。”
    “還有小朱和他哥哥……”後半截話變成了嗚咽聲，鬆開揪著大氅的手，遠帆伸手摟住身邊人，哭的悲悲戚戚。
    遠帆，這從千年之後而來的少年，先是因為身邊忽然有了水千玨這樣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甚至是可以依靠的人，後來又因為在他莊內認識了一群心地善良，真心喜歡他對他好的人，漸漸的不再若從前那般對身邊人處處設防，將所有的事都埋在心裏獨自去承受，而是真心實意的接納了周圍所有對他好的人，有了可以毫不顧忌的談天說地的朋友，也有了不是親人卻若親人一般關愛他的人，空落落的心也漸漸被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填滿……
    雖然跟著水千玨從莊內離開時有些不舍，可是不過半天的時間，他就又見到了更多的人，心裏麵也裝了更多的人……
    見到他會兄長一般送過來一個溫暖笑容的方大哥；隻要有時間就帶了自己到處玩的小飛哥；雖然人看起來很是傲氣又不愛理人，卻會時不時的給小飛哥和自己拿來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零食的蕭大哥……還有那些跟自己一道或是在山上遊蕩，或是在山坡上放風箏的孩子們……霧淩寨中這許許多多認識不認識的人每天都讓他的生活充滿了各種色彩和驚喜……
    直到……
    直到今天晚上，那隻從西域再往西的地方來的霍斯特尋了自己那枚戒指而來，聽到遠帆轉告的話後，思索了許久，鄭重的說他可能會離開一段時間，讓自己保重，然後就拿著那隻戒指呼啦啦的飛走了……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分離竟是離的自己那麼近，近到隻片刻身邊就少了一個人。
    後來，在水千玨不在的這段時間裏，他在山寨中跑來跑去，問他們招安之後他們會去哪……
    聽他們說出自己的去處，遠帆才終於知道，原來，伴著這山寨不複存在，身邊的這些人也會一道離開，甚至有很多人是他此生不會再見的。
    這樣的感覺就如把一顆被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漸漸填滿的心一下子給硬生生的掏空了，撕裂一般的疼，也空蕩蕩的，無著無落。
    就若水麵上隨波逐流的浮萍一般，才紮了根一個浪頭過來，那才紮下的根便生生的斷了，然後被又一個浪頭帶走……
    “小帆……”伴著低低的嗚咽，懷中的少年身子一抽一抽的，讓自己的心一陣陣的抽痛，以環在少年後背上的手一下一下婆娑著少年的背部，水千玨希望他能漸漸平複下來。
    “千玨，招安……你會去哪裏？是不是也會去當兵——”又是一聲極大的抽噎，把後麵疑問的語氣抽掉，遠帆悶在水千玨懷裏說。
    “你怎麼會想我去當兵？”懷中的少年雖然脆弱的讓人心疼，可這問出來的話卻讓人多少有些氣結，水千玨哭笑不得。
    “唔……”不過是拿話試探他，聽他語氣該是不會，遠帆心中稍稍安定下來，發出一個寓意不明的聲音後抽了口氣接著問，“那你要去哪？”
    “忘記了，我曾說過要送你去龍虎山的。”拍拍懷裏的少年，水千玨柔聲哄他……所謂柔情似水，也不過如此吧！
    “我不去……我們回山莊吧，李世民的兵馬上就要到了，霧淩縣也該太平了。”
    “哪個跟我說黎明前的黑暗……戰亂即將結束的時候是最為混亂的時候的？”拍在懷中少年背上的手重了一些，水千玨有些無奈。
    “可是……”
    “放心，我不會離開的。”至少，在你身邊重又有了那些關心愛護你的人之前不會。微揚了頭，望著夜空中滿天的繁星，水千玨鼻子裏忽然有些發堵。
    “千玨，我們去龍虎山，我們明天就去好不好——”才平複的心緒又混亂起來，摟在水千玨脖頸上的手重又收緊。
    知道懷中少年若從前一般，忽然生了逃避的情緒，想要在身邊人離開他之前自己先離開，水千玨隻得將他抱的更緊，許久低低的帶著鼻音的一個字在遠帆耳邊響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