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柔光在殘破的窗柩上浮動，隱隱約約可看到灰塵飛起，又緩緩落下。
    天氣漸冷，身上的棉衣越發擋不住寒潮侵襲，棉絮從鉤破的洞裏探出頭，更顯得衣衫襤褸不堪。幸好不用見任何人，這偌大的屋子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洗臉架，隨便我是躺是坐或是打滾，都不會有人進來指指點點。這裏的日子比起影翠宮要悠閑，清靜，也更加寂寞。
    寂寞對我來說，不過就是數著葉子度過，並不會特別難熬，隻是心中稍微有點後悔，兩個月前小陸子偷偷來看我的時候，應該叫他多帶一件衣服來的。聽說這個冬天將會非常寒冷，前所未有地冷。
    大概是因為吾皇薨逝，上天也哀。
    我坐在隻有方寸的院子裏，靠著這裏唯一的一棵梧桐樹，手裏捏著一片枯黃的葉子，用指尖輕輕摩挲著，就像當初他撫摩我的額頭，一寸一寸，留戀不已。
    那個曾經與我同床共枕，說要和我共享天下的男人，已經像這片葉子一樣凋零，衰頹，落敗。我的心裏竟然沒有一點難過，就像山間的溪水一樣，循著花落的影子流下去，兜兜轉轉，不兜不轉，最終彙入蒼茫大河，與天地為一體。
    很久沒有修剪的指甲撓在皮膚上有些刺痛，就蜷縮起身子，一點一點啃著，細細咬著凹凸不平的邊緣，不停地齧噬，眼睛直直盯著不遠處牆角的那隻蟋蟀，它也正匍匐在彎曲的茅草尖上看著我。
    院門忽然間被推開，一股氣流隨之湧入，我聞到了外界陌生而新鮮的氣息。
    聽著窸窣的腳步聲，我抬頭看了一眼，三四個宮女正站在門口，用一種驚訝的眼光打量著我，而幾個模樣青澀的小太監遠遠站在門外，沒有抬頭。
    我沒有停止咬指甲的動作，仍然坐在地上，背靠著堅實的梧桐樹，破棉衣上和頭發上都沾了好幾片樹葉。
    我漠然麻木的眼神並沒有阻止那個人的前進。
    他在我麵前蹲下來，用手撩開擋在我麵前的淩亂發絲，似乎是想仔細看我的臉。我吐掉嘴裏的指甲，用同樣好奇的眼神呆滯地看著他。
    他臉上是一種我讀不懂的表情，長久與世隔絕，我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判別能力，所有的東西在我眼裏甚至都比不上一棵樹，一片葉子，一塊瓦片。
    我聽到他說了一句話，好像是一個人的名字。見我沒有反應，他又說了一聲，這次我聽得很清楚，他說，華濃。
    “華濃，你還認識我嗎？我是蕭尋玉。”
    我當然知道蕭尋玉，天下之大，有誰不知道這個名動天下的白衣將軍。可是這跟我這麼一個老死宮中的女人有什麼關係呢？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眼裏閃過一絲懼意，低下頭繼續啃自己的指甲。他似乎有些失望，站起身看著我蓬亂的頭發和破爛的衣服，雙拳捏得很緊。
    直到那群宮女太監將我團團圍住，並試圖抓住我的手腳，我才明白他們想做什麼。我尖叫著，嘶吼著，瘋狂地揮動自己的雙臂，想要掙脫他們的控製，可是我的體力已經大不如前，精力早已在這個冷宮中消磨殆盡，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勞，他們很快將我手腳壓住，並找來繩子將我捆個結結實實。
    “不要……不要殺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殺我……”
    我被五花大綁，像個粽子一樣橫躺在地上，怎麼扭動都掙不開手腳的束縛，隻好轉過臉尋找那個男人的身影，低聲哀求，怯懦，哭泣，並且卑微。
    我已經平靜地活了這麼久，為什麼不讓我繼續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活著，直到靜靜死去。我的存在對這個地方來說，簡直不如一隻螞蟻，為什麼不放過我，為什麼？
    男人轉過身去避開我的視線，淡淡地說了一句，帶走。
    有人上前把我像豬一樣抬起來。
    我絕望地看著頭頂那棵已經快光禿禿的梧桐樹，正好有一片葉子落下來，蓋在我的胸口。我好像聽到某種東西輕輕裂開的聲音，就在我的心髒附近，那麼敏感，那麼疼痛，壓得我喘不過氣。
    如果注定這是一場悲劇，那麼我想知道悲從何來。
    隻是我從未想明白自己錯在何處，我並沒有愛上誰，也沒有恨過誰。如我一般不願意被記起的人，卻還有人對我的性命如此感興趣。
    我不過是被一個皇帝深深愛過，又狠狠拋棄的女人。
    我何錯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