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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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大師連夜下了山,裴欒得知時卻已是次日午後。他一向摸不清師父行事的道理,這次就更摸不清了。此番師徒二人也算是撕破臉皮說了個清楚,白大師卻仍是不置可否地沒給他個痛快。
    直到兩日後半夜,他剛洗漱完畢準備睡下,白翳終於回了,卻是徑直推門進到他房中。一身白衣被血染得猩紅,幾乎看不清本色。
    裴欒看了看白翳手中的劍,心中打著突,白著臉喚了聲:“師父……”
    上山三年,他何曾見過白翳使劍,那可是師門祖宗們留下的寶貝,名喚離池,這個名字神怪異誌中倒是見過,傳說曾是某位上仙大人的神器。那怪力亂神之事聽起來甚為虛妄,這個離池也未必就是那個離池,但這寶劍即便不是神物,也算得上是奇器,平日間在山中不過是個供在龕上的擺設,此番這般陣仗,白大師竟是用這鎮山之物開了殺戒不成。
    白翳神色很是冷峻,絲毫不見常日裏的戲謔,打量他片刻,說了聲:“隨我來。”而後一個拂袖便轉身出了草廬。
    裴欒抬袖抹了把冷汗,隻得依言隨行。師徒二人一前一後到了後山岩洞。當看清洞中二人時,裴欒腦中的七零八碎登時成了空白一片。
    那被綁縛成肉粽,爛泥一般倚著洞壁瑟瑟發抖的兩位,當真是化成灰都認識的故人。一人正是祁老爺,而另一人,即便過了三年,裴欒仍記得他的模樣,可不就是當年劫道的強盜頭子。
    此後發生的事情,許多年後裴欒都一直拿來警示自身,卻又下意識的不願想起。這個複仇之夜,儼然成為了他除少時家變之外的另一個噩夢。
    他顫著手從白翳手中接過離池劍,三尺青芒淬血後已然變成暗紅,白翳說,那些嘍囉都已被他祭了離池,留給裴欒兩位正主。裴欒紅著眼,仇恨激發的戾氣溢滿周身,他暴虐得像是另外一個人。混沌中一次次地將劍鋒揮向那兩個已無還手之力的男人。耳邊起初還能聽到那兩人的驚叫哀鳴,漸漸隻剩下長劍破開肉軀的聲響。
    殺戮不知持續了多久,失了神智的少年根本停不下來,到後來已然分不清究竟是他使劍,還是那邪物離池駕馭了握劍之人,待他終於還回清明時,那二人早已麵目全非,隻剩下兩團血糊糊的肉泥。
    眼前的慘狀讓他瞠目結舌,他根本不敢相信那是他親手做的。那一刻,他終於看清了仇恨將他扭曲到了什麼樣的地步。裴欒丟下離池落荒而逃,在山中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雙腿虛軟得抬不出半步才倚著山石癱倒在地,腑中一陣翻江倒海,他撐著身子,一直吐到什麼也吐不出來。
    天將明時才回到草廬,白翳正在他房中候著,此時又是一襲白衣不染塵。案上放著一個包裹,白翳緩緩解開,竟是滿滿一袋子金錠。
    “這是在祁府暗室中帶出的財物,想來也有你父親的一份,如今那奸人橫死,這些黃金一時間隻怕不便拿到市上花銷,”白翳說著便從袖中取出厚厚的一疊銀票,“我依價兌給你銀兩。”
    裴欒還沒能弄明白話中的意思,卻聽白翳又說道:“如今,你大仇得報,又尋回了這一份家產,從此,不必再留在山中委屈了。”
    這架勢,竟是讓他下山!裴欒好一陣心焦,不該口拙的時候卻終是口拙了。他嚅囁半晌,說不出一句整話,白大師靜靜打量他片刻,才意味深長道:“隻三日,三日後你再給我答複。”
    三日時間說來不長,卻足夠裴欒想明白許多事。
    他殺了人,手中染著血,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初衷,事實終究是事實。那是惡人欠下的債,所以他不會因此而自責,但也不是沒有半分忐忑。對凶手下手,也算得上是冤有頭債有主,此般行事,心中尚且不能平靜,更遑論當初曾經想過的利用無辜。
    白翳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他剛上山的這幾年,白翳是不是也曾經期望過用時間抹平傷口,用舊事激勵他的意誌。而在他逐步扭曲,甚至想到走些彎路利用旁人來達到目的時,白翳終於驚醒,這才毅然決然地助他手刃仇人。
    這個看起來總是漫不經心的男人,卻真正是對他用足了心思。
    這三日,也足夠他體會幾年間心心念念的仇恨一朝被卸下後的空虛,他開始慶幸他不過才十三歲,這樣的年紀,人生還有無數種可能。這一日,若是推遲十年二十年,而那許多年間旁人都對他聽之任之,那時的裴欒會是什麼樣的裴欒,他的人生又會是怎樣的一本爛賬。
    他該感謝的,白翳在他被仇恨折磨得麵目全非前拉了他一把。他想到幾日前自己對白翳說的話,拜師隻為複仇,對於一個誠心待他的人的來說,這樣的話應該算得上是傷害了吧。他開始反省,也覺得羞愧,他羞愧於他曾經被仇恨蒙住的眼。這樣真摯的情誼就在身邊,他卻好像從沒發現過,他理當珍惜的。
    三日間的最後一夜,雨淅淅瀝瀝下了整晚,到晨間終於停下,廬外鳥鳴聲聲,周遭散漫著清新的草木香味。
    裴欒推門而出,白翳正站在屋外。裴欒想要說些道歉之類的話,白翳卻對他搖搖頭。二人相視一笑,心中釋然。
    不需言語,卻都已明了。
    山中時日總是恍惚。許久後,裴欒已然弄不清那究竟是哪一日,隻記得似在清明之前。那一場春雨過後的清晨,白翳就在廬外桃林間,手中持著順手折來的桃枝,笑著為他舞開落英訣的第一式,動作並不快,卻暢若行雲。
    枝頭桃花嫣紅明豔,林中之人白衣似雪,那樣的白翳,周身仿佛漾著一層光暈。起招落式間盡是悠然,還有許多裴欒無法言明的韻味,卻獨沒有殺戮。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落英十二式竟是這樣的美。白翳,竟是這樣的美。
    曾錯失過的身邊的風景,脫骨重生後的他,終於能看到了。
    而後,他開始覺得他的師父與常人不同,究竟是什麼樣的不同,他卻始終說不明白。不怪裴欒語乏,他那樣的年紀還不知道什麼叫做風情,更不知道風情也可以用來形容男子。
    少年時期的裴欒,在說不清風情的年歲裏見識到了風情,在看不清誘惑的混沌中屢屢受到誘惑。那樣的懵懂的情動持續了很久,以至於十四歲那一年的某個夜晚,當他從平生第一個與白翳翻雲覆雨的綺夢中醒來,萬般尷尬地對著濡濕的褻褲時,腦中冒出的第一句話竟是:啊,原來如此。
    原來,他對師父,懷的是這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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