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我的任性真讓有些人操透了心。
    阿嫲斑白的發，萎頓的臉頰時常在我眼前出現。就這麼妥協吧，將豆腐店拱手讓給大娘，然後找個好人家嫁了。
    可是還有好人家要我麼？本非完璧，豈能奢求？
    我想如果沒有再次看到那張臉我能夠迫使自己遺忘，因為那夜的痛徹心扉好像已經在日漸激化的現實矛盾中遠去了。可是人生就是這麼奇妙，在你以為能夠記住的時候飛速地流逝，在你以為能夠遺忘的時候跳出來嚇你一嚇。
    龐爺，瘦癟的臉頰，高凸的顴骨，渾濁的眼球，無時不刻保持著商人的精明。看到我的時候他明顯一愣，很快又提起一個猥|褻的笑。酸刻的嘴角高高地翹起，好像在譏諷。我不禁想起了他蛇一般冰冷的手。
    幹枯的手。
    頭皮發麻，甚至身體開始顫抖，想要躲開，卻一動不能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強迫我睜大眼看得更清楚些。
    他衝我揮了揮手，對身邊的人說了些什麼就要走過來。我這時候才突然一驚，連忙擠進人群裏。我知道自己是在落荒而逃。如果我能再脆弱些，我可能會在那晚之後直接上吊自殺，再無糾葛，又或者如果我能更勇敢些，我就會直接跑上前去，亮出手裏的刀，白進紅出。可偏偏我不脆弱也不勇敢，所以即使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卻隻能在見到他之後落荒而逃。
    當初我進花樓沒有外邊的人知道，因為我一直很隱蔽。花樓裏的姑娘也不會動不動就告訴人家“那個如意啊，曾經是我們花樓的姑娘”，一脫紅樓便如重生，這是恩愛場裏不明文的規定。大娘更不可能打自己的嘴巴告訴別人我被她賣身青樓。
    現在能夠大告天下我曾經委身青樓的人，就隻有買我一夜的龐爺還有那幾個壯漢。
    “他怎麼不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多好。”
    “你要誰死？”
    身後一個聲音竄出來嚇我一跳。
    是前些天遇見的小和尚。我本以為他走了，不曾想這會兒又從這裏冒出來。
    “你怎麼在這裏！”我怒斥。心有餘悸。
    “你要誰死？”他的臉有些嚴厲。水洗過的眸子直直盯著我像是要冒出火光。
    我不自在地側過臉：“你管我那麼多，說句閑話也不成？”說完這句話感覺自己太過窩囊，又高聲喊了一句：“你這小和尚管念經念佛不夠，難不成還管人家吃喝拉撒？”
    果不其然，小和尚的臉蛋兒霎時紅了。紅豔豔的，水嫩嫩的。
    看他這副樣子我高興了些，問道：“你怎麼在這裏？”
    小和尚囁嚅著，不複之前的嚴厲：“貧僧，貧僧意外，恰巧路過此處。”
    我看看這水，看看這亭子，看看這柳樹飄絮。再走幾步就是瓊玉的鬼屋，鬼屋的對麵就是上次請小和尚吃飯的客棧。
    “大師可是又腹中饑餓？”
    和尚不語。腹鳴陣陣。
    我一挑眉，“我餓了，大師賞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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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沒有老頭說書，換成了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彈琵琶。小姑娘旁邊跟著位瞎了眼的老伯。像是一曲罷了，台下的人起哄：“這麼彈多沒意思，下來陪大爺們喝幾杯。”老伯嗬嗬地笑，不住地說：“多謝各位打賞，多謝各位打賞。”小姑娘滿臉為難地坐在台上。
    小和尚要上前去，我連忙抓住他隨便找了張空桌坐了下來。
    “今天吃什麼？豆腐米飯？”
    小和尚不答，頻頻望向台上，像是坐在了釘板上一般不住地左右挪動。
    看他這副樣子，我歎了口氣：“大師這副樣子上去別救人不成反被人調戲。”
    小和尚臉蛋兒紅撲撲的，義憤填膺：“他們如此調戲良家婦女，我怎能坐視不理！”說罷就要興衝衝地跑上去。
    我連忙抓住他的手唯恐他就如脫韁的野馬一去不回：“你上去了頂什麼用，不過是讓大家會兒更興奮不依不饒罷了。”
    小和尚被我按住坐下來，拳頭還是緊緊地握著，大氣未消。吃飯的時候也不說話了，一味死命地往嘴裏扒飯，狠狠地嚼，我幾次懷疑他嚼的不是米飯，而是我的良心。好吧，我的良心被狗吃了。
    這隻長相可愛的小狗溫順害羞，卻也避免不了熱血上湧，想要伸張正義一番。
    麵對白米飯和白豆腐這種乏善可陳的搭配，我沒有半分胃口。
    挑一粒米放在嘴裏細細地嚼，嚼完了，我道：“如果你上去了，可能會被人責怪多管閑事。”
    小和尚皺眉，滿臉正氣道：“救人於苦海，怎能算多管閑事！他們行惡事，我怎能坐視不理！”
    “倘若責怪你的人不是行惡事之人呢？”我又問。
    這下子小和尚明顯呆了。一雙眼眨巴眨巴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衝他身後抬了抬下巴。
    小和尚轉頭去看。
    那位姑娘這時候親自下台，手裏拖著個木盤，剛剛嚷嚷得厲害地幾位這會兒正往裏麵丟碎銀。
    “如果剛剛你去了，可能她隻能收幾個銅板或者連銅板都收不到，你沒有去，這下子，她收到的是碎銀。”
    小和尚的臉又漲紅了。可我知道這有別於之前的臉紅。以前是害羞，現在是惱怒。小和尚太天真，不食人間煙火。他能安全無虞地長這麼大，怪矣！
    “這次，這次貧僧請客。”
    結賬的時候和尚急忙說道。邊說邊伸手進袖管掏銀子。掏了半天沒掏出什麼，滿臉莫名地將袖口扯大往裏頭張望。又掏了掏，沒有，就開始驚慌地在身上四處找銀子。
    “又被偷了？”我笑問。
    和尚被我窺中了心事，嘴唇抿得緊緊的，滿目委屈。
    “你是怎麼長大的？”我驚歎。
    和尚泫然欲泣。
    此次前來，我本是打算跟瓊玉商量小青蔥的事。我自知，若由我帶著小青蔥，未來困難重重，不說外人如何，阿嫲定也會擔心。我甚至不能保證以後小青蔥在外頭會不會被人欺負。那些皮孩子說話有多難聽，我不是沒見識過。
    我意識到，一個孩子的將來放我手上，太重！所以，最好的法子是找個人收養。
    這戶人家必定要清白，要對小青蔥好。
    我想得很徹底，很明白，卻忍不住難過。
    可能我又做了蠢事。我可以預見瓊玉不陰不陽地對我說：“不是那個金剛鑽就別攬那個瓷器活兒。如意啊如意，讓我說你什麼好。”
    所以我今早來了卻一直沒勇氣進去找他。
    再後來我遇見了和尚。
    看他那副樣子，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