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與菲蕾亞騎馬出行中途遇雨。由於天雨路滑，菲蕾亞的馬在越過水溝時滑倒，將她摔了下來。
    菲蕾亞沒有外傷，但是腹痛難忍。我背著她步行回家。走在半路，終於遇到了將軍派來尋找的家人，才將她抬回家中。
    菲蕾亞回到家中出血不已。將軍連夜冒雨從京城請來醫生，診斷結果令所有人大吃一驚：
    原來她已懷孕一月有餘，卻因為墜馬而流產了。
    那一夜，我被將軍召至慕芳園的後院武庫。這裏原先是一座倉庫，後來公主下嫁後，這裏用來保存將軍收藏的武器，也是他習武入定的靜室。
    我一踏入這座房間，就感覺到異樣的氣氛如頭頂的暴雨般傾盆而下。
    靖海將軍，正佇立在房間正中等著我。他平時收藏並悉心保養的各色武器，在他兩側的架上冷冷發光。
    我正欲請安，將軍轉身過來，目光沉靜如一泓深不見底的潭水。
    “平身吧，狄奧爾。”將軍淡淡道，“事到如今，你我之間何必講這些虛禮。”
    我萬萬猜不出將軍的意圖。在這樣的時刻，他居然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平靜，這種冰冷的平靜比嫉妒、羞憤、及惱怒更要可怕千百倍。
    “我這裏收藏的武器，雖不一定都是舞來氣貫長虹、驚天動地的紫電清霜，但也頗有幾柄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利器。聽說你好劍，如不嫌棄，現在就去挑一柄你喜歡又適手的拿去。”
    這是為何？我對將軍的話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你早年為夫人侍讀，學業優秀，多才多藝，必然懂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
    將軍目光如炬，炯炯精光逼得我無處可退。
    “大人……”
    我知將軍欲就菲蕾亞之事問罪於我，心下頓時亂作一團。
    隻聽將軍說道：
    “我常年公務在外，夫人正當妙齡，長居慕芳孤獨寂寞，自然喜歡與年少同齡的朋友相伴，這本天經地義，無可厚非。你與夫人自幼相識，交誼深厚，雖然尊卑有別，但隻要你能讓夫人開心，我自不加幹涉。
    “可是——”將軍話鋒突然一轉，“——如今夫人因你服侍不周而遭遇此難，我便再難容於你！”
    一言既出，我頓時一身冷汗。
    “你文武雙全，才華橫溢，詩酒即為風流，俯仰皆是文章；而我不過一介武夫，粗魯率直，隻懂得用刀劍來解決問題。”
    至此，將軍正色道：“狄奧爾，選擇你的劍吧。”
    我定睛一看，才發覺他早已將其佩劍海清拔劍在手。
    其實在進入武庫那一刻，我就應該注意到了：
    將軍——他是在邀我決鬥！
    靖海將軍以家傳劍技聞名天下，國中無人能出其右；而我不過武功平平，即使在平時也絕非對手，何況此時右手有傷？
    如果我此刻與將軍決鬥，定然必死無疑！
    將軍平日或下棋讀書，或習武練劍，對慕芳園中事不聞不問，任憑夫人恣意所為。我們隻道他是無知無識、麻木不仁之人，此刻才知是徹底地錯了！
    平時雖喜怒皆不形於色的將軍，這一次的確動怒了。
    他那無聲的怒火，比任何言辭或行為都更加震撼人心。
    “大人，屬下有罪。”
    我情不自禁地跪下了。
    “不，你沒有罪。隻是你的身份，注定你所在的位置……從一開始就錯了。”
    將軍神情靜穆，靜靜地聽著窗外的潺潺雨聲，仿佛一時忘記了我的存在。
    然而我又錯了。他並沒有忘記我。
    “站起來，”將軍道：“就讓我們以男人的方式，用劍來交談吧。”
    我知道將軍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多言，站起來就到架上順手挑一把劍。回到原地站定，鼓足勇氣準備從容赴死。
    將軍與我坦然相視，互相舉劍致禮。
    我暗暗閉上了雙眼，正等著將軍手起劍落。忽聽門外一陣腳步響，隨後便有人高聲喊道：
    “住手……住手啊！”
    大門轟然洞開。出現在門前的，竟然是菲蕾亞。大病未愈的她，麵色如身上的睡袍一般雪白，長發飄散，像是從床上急忙趕來的。侍女薇舉著雨傘緊跟在後麵。盡管如此，兩人的裙子大半都被雨水打濕了。
    菲蕾亞的到來令我與將軍都吃了一驚。
    “夫人？您病體未愈，不該來此。”將軍道。
    菲蕾亞並不答言，隻是飛快地向將軍屈膝行禮，隨後轉身向我，厲聲道：
    “狄奧爾，你怎敢向大人舉劍？還不快跪下！”
    我萬沒料到她會出此言，一時愣住。
    菲蕾亞繼續道：
    “你……不過是一個卑賤的仆人，怎能與大人比肩對決？你有這個資格麼？你……配麼？”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終於嗚咽起來。
    我明白菲蕾亞的心意，可是，如果就此放棄，我作為武士的尊嚴也將蕩然無存。
    將軍若有深意地看著夫人，又冷冷地看了看我。
    “放下劍……放下劍啊！”
    菲蕾亞定定地望著我，幾乎是在哭求了。
    我說過，我不怕死。可是我卻無法承受菲蕾亞的眼淚。於是，我屈服了。
    我放下了劍。
    “還不向大人……謝罪？”菲蕾亞忍住眼淚道。
    見我還在猶豫，她又轉身向將軍，哭求道：
    “大人，狄奧爾本乃園中家臣，若有罪過，也應交於下人處理，不應勞動大人尊駕。”
    “夫人……”將軍正色道：“狄奧爾的確是夫人家臣，但……他也是我的下屬。”
    “大人……我求求您了……”
    她竟然膝蓋一屈，撲通一聲跪下了。
    於是我也立刻跪下，向著將軍叩首到地，口中道：
    “狄奧爾罪該萬死。求大人饒命。”
    一句話出口，我的淚也落下來了。
    將軍沉默許久。終於，他看也不看我，隻是轉身向夫人，淡淡道：
    “夫人言之有理。與下人邀鬥，的確是我失態了。”
    菲蕾亞長籲一口氣，終於頹然倒地。
    我正要起身奔去，卻被將軍一個回眸冷冷地瞪了一眼。
    成王敗寇。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更沒有權力扶起菲蕾亞。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將軍抱在懷中，一步一步離我遠去。
    當他出門之際，突然丟給我一句話：
    “今天的事暫且放下。你自去吧，以後我不希望在這裏見到你。”
    自始至終，將軍都不曾回頭看我一眼。他全部的注意力隻在菲蕾亞身上。
    直到那時，我才發覺，也許靖海將軍是真心愛著菲蕾亞的。在那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深藏著不為人知的愛戀。由於這份愛，讓他想要殺了我；然而也是由於這份愛，又讓他在最後關頭放下了殺意。
    隻是我，雖然僥幸不死，卻因此飽受武士所不齒的屈辱與鄙夷。屈膝求饒的那一刻，成為我一生中刻骨銘心的奇恥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