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狄王最後一次向柃辭行。
    狄王對柃道：“先生如此才華，卻委屈於山野，貧頓於陋室，賢良流離之不達，百姓疾苦之不明，隻因本王疏忽大意，有負民望。我向先生保證，從今以後，必令國內平民中鰥、寡、孤、獨、殘障、病退者於有司登記造冊，每月由布政司發授補助五十銅錢，救濟萬民，一報先生救命之恩，二示本王悔愧之意。”
    柃叩首再拜：“陛下英武賢明，寬仁弘毅，體察下情，有君若此，乃黎庶之福。柃卑微鄙賤之人，今生今世難報陛下的大恩大德，隻能懇請先父先母的在天之靈，保佑陛下福壽綿長，國祚長久。”
    狄王笑道：“先生性情耿介，心性高潔，我心敬之。今日就此告辭，望先生多加保重，日後有緣，或請先生入宮指教，也未可知。”
    柃道：“鄉野村夫，承蒙陛下盛情相邀，敢不傾盡薄技，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狄王微笑點頭，隨後向我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知道：這一刻就真的是離別了。
    我幾步趕到柃身邊，把剛才買來的東西一樣一樣說給他聽：
    這是米。這是針線。這是……
    “米糕？”柃突然驚喜地叫出聲來，“怎麼想到買這個？這是我最愛吃的東西！”
    我想告訴他當年狄買給我第一個米糕時，我也把它當做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柃拿起一塊米糕，卻不吃，而隻貪婪地嗅著它的香氣，徐徐說道：
    “多年前，當我還在清音閣學藝時，有一次被師傅責罰，一氣之下離館出走，流落街頭……那天天色已晚，路上幾無行人，而我早已餓得饑腸轆轆，再也走不動了。而就在這時，我聞到一股香甜的氣息，竟不知從哪兒冒出一股勁，真的追隨那氣息去了。
    “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無數次地摔倒，又無數次地爬起來。伸出雙臂，卻隻能擁抱虛空；張開手指，卻握不住一絲溫暖。幾乎在我將要絕望的時刻，卻有一隻手把半塊米糕放在了我的手上。”
    聽到這裏，我不禁愣住了。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甚至沒有說一句話。隻是默默地走過來，送給我半塊米糕，還有一枚金幣。我記住了他輕快的腳步，衣衫細碎的摩擦聲，還有他的發間散發的橙花的香氣。我想‘他’，不，‘她’  應該是一個孩子，一個深受寵愛、衣食無憂的女孩子。生活中應有盡有的她，居然沒有忘記跟一個饑寒交迫的孩子，分享一塊香甜的米糕。”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柃，一點一點辨認出八年前那個孩子的輪廓。
    真的是他。
    那個接受我半塊米糕的盲眼孩子，原來就是柃！
    “從那以後，我就向神祈願：如果真有所謂命運，一定要讓我與她再相逢。到那時，我要向她說聲謝謝，告訴她，曾經有一個人因為她的半塊米糕就改變了對生命的理解。”
    我忍住淚，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說：
    “柃，你如此誠心，神祗一定會實現你的願望的。”
    柃點了點頭，“我曾經詛咒自己的命運，因為它奪去了我的父母，讓我成為盲人；可是我現在卻感激它，因它關上了一扇門，又替我打開了另一扇。它賜給我足以謀生的歌喉和雙手，如今又助我實現了經年的夙願，從此無論人生再多風雨，也再無遺憾了。
    “還記得那日我讓你帶我去雲隱峰看海嗎？那本是我父親對我的承諾。效力於海軍的他，總說戰爭結束後就帶我和母親去看海，去看他生活戰鬥過的地方……結果父親一去不返，母親病逝，我也雙目失明。十四年來，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法實現這個願望了，而你來了，是你讓我知道了大海的樣子。”
    說著，他將手中的米糕一掰兩半，一半自留，另一半放回到我手裏：
    “現在，我把這半塊米糕還給你，菲。還有就是……”
    他的嘴唇顫抖了一下，終於吐出兩個字：“謝謝。”
    我真的怔住了。
    莫非柃已經知道了……？
    “為什麼謝我？”我哽咽著說，“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保護我，我卻什麼都做不好……”
    “我感謝你對我的真誠，是你讓我體會到了超越等級、身份與地位的偉大的情感。”柃抬起眼來，目不轉睛地望向我，似乎想借最後一縷光線辨認我的模樣。
    “柃，你……”我癡癡地呆住，不知該說什麼好。隻能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口中說道：“——謝謝。”
    “菲兒！我……”
    柃突然握住了我的手。他暗色的眼中熠熠生輝，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我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但沒有把手抽開。
    我靜靜地等待著，他卻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麼湧上了他的喉間，竟然連聲音也哽咽了。
    終於，他緩緩鬆開了手。
    “快走吧，王上還在等你。”柃忽然提高了聲音，唇角含笑，說，“我就在這裏為你彈琴送別。”
    我的淚很快湧了出來。
    在漸行漸遠之際，我一直不忘向柃揮手告別，雖然我知道他是看不見的。
    柃也一直站在山路上，向我遠去的方向久久佇立。傑忠誠地立在他身邊，執著地搖著尾巴，時而向著深林處的黑暗發出幾聲幽幽的長嘯。
    遠方，似有琴音傳來，嫋嫋悠悠，久久不息。
    即使在多年以後，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日離別時柃為我彈奏的那首曲子。多少次午夜夢回，隻覺長歌未歇，餘音猶在，令我不禁會以為：柃……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