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些無用的廢物，讓你們做事真是浪費我的時間。還不退下！”
    槿的聲音如冰似鐵，完全不似以往的溫柔。也許真如那日的軍士所言，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讓人一時難以辨認。
    話音未落，他已從馬背上騰空躍起，淩空擰身一轉，在溪中一塊出水的青石上輕輕一點，長衣一掠，就儼然穩穩落在了岸邊。
    我看得清楚，不禁大吃一驚：這一躍、一轉、一點、一落，矯健如蒼鷹行空，輕盈如白鷗入水，分明是內力深厚、輕功卓越的高手才能使得出的上乘功夫。
    至於我，隻要速度夠快，又沒有長衣礙手礙腳，亦可一鼓作氣越過十米開外的溪流。隻是他一身沉重的衣飾，卻還有種飄飄欲仙的輕靈，這就頗有些難度了。
    槿他……什麼時候學會的這一手呢？我竟然一無所知。
    說話間槿就已經越過水麵，步步向柃而來。
    “先生可名叫柃麼？在下槿，久聞先生琴藝歌喉冠絕京都，仰慕已久，今日得見，實屬有緣。”
    我看不見槿的眼睛。隻聽他語音婉轉，卻寒意森森。
    柃微微一笑：“閣下原來就是槿王子？果然風度優雅，出手不凡，就這飛掠過溪的一陣風中，都帶來了您一身羅勒草的香氣。”
    “剛才手下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我在此向您賠罪了。”槿說著，竟略略躬身下去。
    柃整頓衣衫，欠身還禮，口中道：“殿下蒞臨賤地，不知有何見教？”
    “先生敏慧天聰，雖明眼人亦難及，怎能不知我之來意？某今日到此，乃是有要事請先生指教。”
    柃斂容正色道：“在下蟲豸草芥之人，何德何能，敢言‘指教’二字？殿下有命，草民雖目盲殘疾之人，也自當竭盡所能，報答殿下知遇之恩。”
    槿微微抬頭，兩眼精光一閃：
    “十四日前，京都宮中有侍女雨夜走失。此女在宮中地位非常，王上憂心如焚，焦慮成疾，某雖不才，卻不能不為父分憂，於是親自出馬率隊查訪。懸賞通告已經頒布全國，先生就算不能親見，應該已經聽說了。”
    柃略略點頭。
    “近日得報，此女原來竟在先生處。怕手下出言不遜，辦事不周，特親自來訪，煩請先生告知女子的下落，好讓我等回宮複命。”
    話畢，他又添上一句：“當然，作為報答，先生如有所需，盡可要求——金銀珠玉，香車美女，乃至爵號功名，待我稟明王上，定然無不應允。”
    柃聽罷，先是一愣，隨後哈哈大笑：
    “殿下盛情，令草民慚愧無地。草民一個以琴藝乞食的瞎子，金銀置麵前猶如廢鐵，美女伴身側好似皮囊，功名利祿，如同海市蜃樓，似真卻幻，對我何用？”
    槿眉宇飛揚，一絲笑意自唇角冷冷綻放：
    “好一個視富貴為煙雲的聖人！在下不才，雖有心學先生歸隱山林，從此以香茗濁酒、絲竹管弦為樂，無奈深陷塵網，困於俗世俗物，哪有先生有佳人相伴，吟風弄月、拈花聽雨地自在！”
    這一笑如冰似雪，但槿的眼神卻要迸出火來。
    那是怎樣的眼神啊，一分高傲，二分惱怒，剩下的七分竟全然是嫉妒。
    我心頭一驚：柃……將有性命之虞！
    劍，如一道閃電般從鞘中飛出，掀動一縷疾風，冷冷地停在柃的項上。
    “柃先生，我不想繼續廢話：此人對我非常重要，今天我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帶她回去。”
    槿兩眼紅赤，眼神卻肅殺如鐵。
    柃垂下頭，微微歎了一口氣，隨後昂首直麵滿眼怒意的槿：
    “可我也早有誓言，不透露有關她的行蹤。”
    “果然。”槿哼了一聲，“她究竟給了您什麼好處，令你如此維護她？”
    “正是，她一個兩手空空的女子，又能給我什麼呢？”柃麵不改色地冷笑。
    “你——”槿唇角抽搐了一下，隨即貼近柃的耳側，輕聲但一字一頓地說，“你給我聽清了：要是你敢動她一個指頭，我定會將你碎屍萬段！”
    柃眉峰一挑：“殿下何必如此惱怒？草民難道說錯了什麼嗎？”
    難以想象，到這個生死關頭，柃還有功夫打趣。
    槿拂袖轉身，微微一笑：“先生死到臨頭，還自作聰明，實在是勇氣可嘉：你這般態度，無非是想故意激我氣急，一劍殺了你，求個痛快。不過你也未免把我想得太簡單了——一來我還需要先生的口供，二來……這種死法未免太便宜了你。”
    槿話音剛落，劍鋒便一轉按在柃的手上：
    “我從現在起開始數，數到三，再不老實交代，就削你一個手指。你既然決意以身試法，我便看你能支持多久。”
    柃昂首道：“草民不知所犯何罪，請殿下明示。”
    槿道：“先生聰明絕頂，怎麼此時明知故問？私藏宮人，隱匿不報，罪一也；違抗王命，知情不舉，罪二也；這第三……這十天來你與她朝夕相處，共處一室，必有皮膚淫濫、輕侮褻狎之事。這三罪，足夠將你鞭笞三百，梟首示眾，斬你幾根手指，不過小菜一碟。”
    柃淡淡一笑：“既如此，草民亦實情相告：菲姑娘乃是自行出走、遇險獲救的，草民隱其行蹤，乃是應其本人要求，引誓為證，此為一；既有前約，雖王命、利祿亦不可奪我誌，此為二；這些日子，我與她雖然同處一室，但克己守禮，貞行不渝，未有半點淫邪晦暗之事，此為三。憑此三點，草民不知何罪之有？”
    槿聽罷，眼波一轉，低聲恨道：“菲兒身無分文，無以為報，隻有以身相許，才能賺得你此番千辛萬苦的保護。你這番苦心，又騙得了誰？”
    柃正色道：“如此看來，是否為一句誓言而保護一個手無寸鐵的無辜女子，就是槿殿下與草民的不同之處。”
    槿微微一愣，隨即冷笑道：“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好啊，既然先生有心殺身成信，取義成仁，本人今日就成全你的大仁大義。”
    柃仰天一歎，然後嗬嗬大笑：“殿下對菲一番心意，草民算是領會了。隻可惜她向我提過的心中所愛，卻並非殿下！”
    槿驟然抬眼：“你說什麼？”
    柃轉頭向槿，傲然道：“菲對我說過：她之所以離宮出走，乃是因她所愛之人逼她嫁於不愛之人。以草民看來，殿下雖然有落花之意，卻無奈流水無情，結果不過是春水東流、一廂情願而已！”
    “……放肆！你怎知她流水無情？”
    槿早已聽得惱羞成怒，手中長劍，頃刻之間就要憑空削出。
    柃閉目斂容，隻聽得劍鋒掠地。
我嚇得差點驚叫起來。正要現身高喊，身邊已有一道影子閃電般地飛躍而出。
    是傑。它在槿起手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咬住了他的衣袖。
    傑的出擊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槿猝不及防，隻得縱身躍出圈外，旋身轉袖，欲將傑甩到一邊。
    傑死死咬住，絕不肯鬆口。
    槿奮力一掙，隻聽“哧”地一聲，白色的長袖已被生生撕裂。
    傑被甩出很遠，一連幾個跟頭，但它立刻翻身而起，眼看又要撲過來。
    “可惡的畜生！”槿雖然心有餘悸，但一旦持劍在手，氣勢頓漲。他迎著傑挑戰的目光，步步逼近。
    傑，麵對刀光劍影，傲然向前。
    “傑！快跑——”柃高聲喝道。
    傑對柃從來百依百順，然而這一次，它卻決定一意孤行。
    在距離槿五步遠處，它蓄勢一躍，張口就要撲向他的前胸。
    槿冷冷一笑，揚手就要一劍擊出。
    不要——
    我掩住雙眼，不忍再看。
    隻聽得一聲嘯響，疾若雷霆。
    一聲哀鳴。傑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轉眼跌落在地。
    於此同時，槿的寶劍也猝然落地，在青石上彈了兩下，錚錚作響。
    隻有兩枚小小的鵝卵石，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