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四十四章 鷹擊(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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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快醒醒!”
    夢中的雞腿,烤得外焦裏嫩香酥流油,眼看已經端到我的麵前,還沒來得及咬一口,就被悲劇地叫醒了。
    睜眼一看,果然是柃。他剛從山下的農莊采購回來,滿臉興衝衝的表情。
    我揉著惺忪的眼睛坐起來:“怎麼了?被你這一叫,我到嘴的雞腿都沒了。”
    “什麼雞腿?做夢呢吧?”柃笑嘻嘻地,拎起手中的籃子在我眼前一晃。“看看我帶來什麼?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哦。”
    果然,柃的菜籃裏有魚有肉,還真有一隻如假包換的雞腿。
    “今天村莊有富戶辦喜事,附近村莊的人都趕去看熱鬧,集市上也多出不少商販,出售來自京城的時鮮和新貨。”柃一邊說一邊一邊把籃子裏的采購一一拿出。
    “你看這條魚——海裏才打來的。這麼大個,才五個銅錢!”他言語中掩不住的興奮。
    再往後,一條雞腿、幾匹布料、一雙新鞋子……分別用油紙小心地包好,整整齊齊地疊著。
    鞋子,是我的尺碼。我自出走那夜到現在,一直都是穿柃紮的草鞋。
    最後,他像變戲法似的從衣袋裏摸出一物,不無得意地送到我麵前。
    那是一盞製作精致、樣式新穎的黃銅油燈。
    “給你的。每天晚上就這麼黑著,對你畢竟不好。”柃笑著說。
    認識柃一些日子了,雖然他常喜歡打趣,但我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容光煥發、輕鬆愉快的表情。空氣中,似乎漫溢著一種異樣的因子。
    我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柃神色一滯,咬了咬唇,低下了頭。
    他果然還是不善撒謊的。
    “說吧。”我輕輕道,“無論是什麼消息,我都準備好了。”
    “這……”柃猶豫了一下,收斂了笑容:“今天在集市聽人們傳說,昨夜有人在白沙澗下遊發現了一名少女的屍體……是溺水而死的。好幾天了,屍體被魚咬得不像話,麵目都難以辨認……但身材年齡都符合失蹤少女的條件……他們說早先一定是被水藻絆住,才沒能立刻在下遊找到。”
    我一聲不響地聽著。連心跳似乎都停滯了。
    “如今,沿途的搜索都停止了。禦林禁衛也都被調回京了。村裏的人都為沒能撈到一分半文的懸賞而抱怨呢。”
    最後,柃補充說:
    “菲,我不知道屍體是怎麼回事。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不過,如果傳言是真,你現在應該自由了。”
    我徹底呆住了。柃的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的。
    “菲,如果你之前要逃避什麼人,那現在已經無需為此擔心了。你……不高興嗎?”柃對於我的表情感到有些意外。
    “高興……我很高興!”我飛快地抹去眼淚。
    遠離宮廷紛爭、遠離愛欲糾纏,不正是我最初出走的願望嗎?如今等到的,不正是令人心滿意足的最好結局嗎?
    隻是,這種錐心刺骨的痛楚是怎麼回事?
    那一天,我獨自登上雲隱山頂峰,但見雲海茫茫,橫無際涯,當日的青天碧海,都已消失在大地深處的霞光霧靄之中。
    突然,一種可怕的念頭將我的心緊緊攥住:
    我與狄,大概不會再見了麵吧。
    風軟軟地拂過我的肌膚,溫柔得如同某人的呼吸。腳下的雲霧,極潔白也極輕柔,沉沒於其中,似乎也不會多麼痛苦。隻要向前一步,一切就真的結束了。
    我在夕陽中站了許久,直到頭發在山嵐中變得濕潤而冰涼。暮色漸降,是應該回去的時候了。
    驀然回首,才發現柃正立在崖壁後的山石間等待。而傑,則靜靜地蹲坐在他身邊,若有所思地望向我所在的方向。
    回程的路上很安靜。除了一個晚歸的獵人向我們問路,我們幾乎沒有開口說話。我像上次一樣挽著柃的手,一步一步下了山,回到那間卻殘破依然足以遮風避雨的茅屋。
    ***
    接下來的兩天一切如常。雖然警報解除,但柃依然不允許我出門自由活動。到了第三天,柃一大早就進京請匠人續接琴弦,我才趁機偷偷跑出去逛一逛被他津津樂道的集市。雖然節日已過,但村中還存留著當日歡慶的氣氛。集上的貨物固然不像柃形容得那麼豐富,但頗有幾件價廉物美的京城貨,都是當日京城商販未及售出而轉賣的,被當地商販撿了個大便宜。
    我出門時原本還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生怕被人認出,結果轉了半天未見任何異常。多少麵目模糊的人們,一旦擦肩而過,就不會再回顧一眼。村口懸賞千金的尋人告示還在,但自從得知屍首被打撈上來之後,大家已懶得去看。象牙白的白絹經過幾天的風吹日曬,又加上泥水、手印的點綴,早已發黃暗淡,哪裏還有當初王令赫赫的威嚴。
    隻有篇末的印璽依然鮮紅。再過些日子,連這點印記也將被時光的雨絲消融、淹沒無痕了吧。
    很多遠離故土、漂流異鄉的人們應該都會有這樣的錯覺:每個遊子都是故鄉記憶中的一道傷。隻有自己的回歸才能將其抹平,才能撫慰故鄉的心痛。然而事實往往是:在你遺忘故鄉之前,故鄉就已經把你遺忘。
    沒有一個人的生死足以改變時間的運行。任時光流轉,世界依舊,而你已不是你。
    因此,何不學著在陌生人中做一個陌生人。
    在離開前,我最後一次通讀了告示全文,目光在“菲”這個名字上停留了兩次:今天以後,多少人還會記得住這個名字?
    我在市場上買了一些米。看不懂斤兩,任憑小販的良心給了我小半袋,應該足夠三天的用度了。又賣雜貨的大娘那兒買了針和彩線:我想也給柃做一枚荷包。
    買好了東西,正準備回家,忽然被一陣熟悉的香氣釘住了腳步。眼球就這樣情不自禁地被勾引了過去。
    是米糕。是胖乎乎白花花熱氣騰騰的米糕,正在從賣糕大娘的蒸籠裏端出來。
記得當年第一次吃米糕,是在與狄散步回來的路上……如今米糕仍在,卻已經物是人非。
    雖然如此,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下兩塊。狄雖不在身邊,但希望柃會喜歡。
    集市很快就走到了盡頭,我卻並不急著回家。我在山中漫無目的地遊蕩,一路收集幹燥的茅草。還記得自己對柃的承諾,要在下一輪雨水到來之前幫他修補房頂……
    直到將近中午,腹中開始咕咕叫了,我才開始原路返回。我想趕在柃到家前趕回家中。記得柃說過今天給我做他的拿手好菜白沙煎魚,一路上,我似乎都能聞到那股酸甜爽口的香氣。
    眼看小小的茅屋就在前方道路拐彎處了。我不禁加快了步伐。
    忽聽一聲尖利的鳥鳴,撲麵而來十幾隻受驚的米雀兒,差點與我撞個滿懷。
我下意識地止住了腳步。定睛看去,隻見傑正在向我一路奔來。快如閃電。
    我很納悶:傑一向與柃形影不離,這次怎麼會獨自跑出來呢?
    我正想著,傑已經在我麵前停步。它嗚嗚地叫著,圍著我團團轉。我從沒見過它如此惶恐不安的樣子。
    試著向前走去,它卻又咬住我的衣服,不讓我前進。
    我立刻猜出,柃一定出事了。是他在最後一刻派傑在家門附近守候,向我發出警報。
    也許柃希望我就此逃走。可我怎能明知他有難而坐視不管。
    於是我拍拍傑的腦袋,輕輕對它說:我的命是柃救的,這次輪到我救他了。
    傑端正地坐定,靜靜地聽我說話。我知道它明白我的意思。
    由於傑的警告,我沒有走回來時的路,而是取道樹林繞到茅屋之後以便查看。
    茅屋上方,炊煙嫋嫋,正是酸甜的醋魚味道。難道柃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一時看不出什麼異樣。但傑卻緊張地雙耳直立,身子低伏,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屋內的動靜。
    忽而一陣風起,掀動窗簾。
    室內昏暗。隻見人影幢幢,刀劍寒光,不過是瞬息之變。
    風中,隱約有兵戈之聲。
    我驚得倒吸一口冷氣:出事了!
    記憶中無數個畫麵在瞬間飛快地閃回:死魚上的藍絲帶、現身下遊的屍首、集市、京城小販、山道上邂逅的獵人……
    心頭突然浮現出一個近似於恐怖的想法:
    難道……這一切都是陷阱?放出屍首的流言隻是為了讓我放鬆警覺,從而引蛇出洞?
    霎那間,我覺得腳下的地麵轟然塌陷,墜入一個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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