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四十二章 琴簫(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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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軍士的馬蹄逐漸遠去,柃又在門外站立了許久,麵容沉寂,若有所思,若有所盼。
    我見四下無人,便悄悄走到門外。
    “你若想回去了,現在或許還來得及。”柃頭也不回地說,“菲小姐——”
我很不情願地噯了一聲,算是應答。
讓我回去?說來簡單。可是……
“我能回哪兒去呢?”
    “回宮——回你原來的地方。”柃轉身向我,灰暗的眼睛似乎要射出電光來。
    我一言不發。默默地站定。
    “我早猜到你身份不凡,而事實……更甚於我的想象。”他正色道:“一個小小的女孩,竟得到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兩個人如此重視。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嚴肅的神情。說話時,聲音竟然有些顫抖: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是誰?”柃眉頭緊皺。
    “我真的不知道。我隻知道自己是被王上帶進宮的……”我抱住頭細細想來,竟隻能記起自己的名字。父母、親族、家世……不過是午夜夢回時若有所失的惆悵。
    狄,應該是這世上唯一知曉我前世今生的人了。
    沒有他,我將永遠不會了解自己的曆史。
    沒有他,我又將成為什麼人?
    很奇怪。一個人的命運,竟會完全維係於另一個人身上,禍耶?福耶?
    今生既已如此,無論禍福,都得我一肩擔待了。
    “別哭。”柃上前幾步,抱住了我的肩膀。
    我沒有想哭,可是眼淚還是簌簌地往下掉。
    “無論你是什麼身份,我知道你是菲,這就夠了。”他一麵說,一麵替我拭去淚珠。
    “我答應過你的事,依舊沒有改變。而你,任何時候都是自由的。”他說。
    說話的時候,柃的聲音又低又柔,依舊很美的音色。他的睫毛顏色是很淺的栗色,在陽光下看去幾乎是透明的。眸子如一滴釅釅不散的墨,深深淺淺地渲染在深不見底的眼瞳中。
    除去他的目盲,他可以稱得上一位俊美的男子。
我真希望能像喜歡槿一樣喜歡他……隻可惜我們相遇的時間、地點、時機……都錯了。
都錯了。
    那一天傍晚時分,我從山澗中捕到了幾條銀色紅斑的魚。除了最大的一條,剩下的都交給柃做晚飯了。
    我在死魚身上綁上了一條藍色的絲帶——在我遇險的當夜用來束發的那條——然後又把它放回到溪中。我看著它在激流與礁石間翻滾顛簸了好一陣,終於順水漂向下遊去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希望利用這萬分之一的可能,這條死去的魚能向狄帶去我依然活著的消息。
    無論如何,如果他為我憂慮成疾,我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那一夜,我做了很多的夢。我夢見狄立在深夜的窗前,眺望無止盡的黑暗。
我知道,無論走到哪裏,我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忘記他望向遠方時眼中有所期待又無限悵惘的悲涼。
    有時我感覺,他的心仿佛很久以前就不在了。至今活在我麵前的,不過是一個因燈火的輝煌而愈顯濃重的影子。
    ***
    今夜我終於聽見了那個簫聲。如我在宮中時聽到的那一支很像,隻不過它太遠,又太飄忽了,似乎隨意一絲風都能撥散它的音符。
    “聽見了麼?這一次聽得很清楚了吧。”柃靠在枕上,伴著音律悠閑地打著拍子。
    “嗯,”我輕輕點頭,“其實,我之前聽到過這個簫聲。”
    “哦?”柃的眉毛不易覺察地蹙了起來。
    “那是我還在宮裏的時候……不過我聽不出它是從哪裏來,又是何人所吹奏的。”提起過去,我不免有些悵惘。
    柃打拍子的手指緩緩地放下了。此刻,他合上眼,仿佛同樣陷入了回憶:
    “如果讓我說,以這吹奏的風格,我倒是覺得吹簫人有點像我的一個師弟。”
    “師弟?”我一聽此話,一個筋鬥從床上翻身坐起。
    柃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
    “十三年前,我在京都樂館學藝,同年進館的學徒中,有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師弟,他吹簫就是這個調子。”
    “你這師弟是怎樣一個人?你跟他是朋友?”我用兩肘支著下頜,守在柃身邊聽他講。
    柃搖了搖頭:“我們雖師出同門,但術業有所專攻,我學琴,他學簫,學藝並不在一處。況且我目盲,他又性格暗昧,沉默寡言,我們從來沒說過話,就更不用說朋友了。”
柃對吹簫人所知不多,我不免有點小小的失望。
“那……你這個師弟叫什麼名字,你總知道吧?”
    “我沒有問過他名字。隻是聽同學們管他叫‘青’”。
    “那麼……”我眨著眼睛想了想,“以你聽來,這個吹簫人就是青嗎?”
    柃又細聽了聽,道:“我也隻是推測,沒有十成的把握。說來我與他快十年不見了,他的水平又變成如何也不能知。不過……以此刻吹簫人的內功程度,我萬萬不會把他與當年的青聯係在一起。”說到這裏,柃的眉毛又暗暗蹙了起來。
    “為什麼?當年的青又如何?”我向來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
    “當年的青……日子應該過得很苦。”說到這裏,柃的語調頓時沉鬱了下來。
    “嗯?”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和我一樣,也是個孤兒,不過他的命運比我還更悲慘:因為父親不明,他從小就受了很多人的欺負。後來……大概由於他長相秀美,學藝又精,常常被豪門貴府的客人邀去家中表演……其中悲苦,絕非我等外人所能想象。”
    這下,我聽不明白了:
    “經常被邀,說明他很受歡迎,是好事啊。為什麼你說他日子苦呢?”
    “開始我也以為是好事。可是青每次回來,都一言不發,完全不見喜色,而那簫聲更是淒慘難抑。我便知他在外麵又受苦了。因為不知他人在何處,我隻好伴著他的簫聲彈琴慰藉,不知他是否能體會到我這番心意。”
    “真可惡!”我狠狠地一咬牙,“這些權貴已經應有盡有,為何要欺負一個可憐的孩子?”
    “的確。”柃微微點頭,“我們藝人地位低下,在成名之前,往往要受到強人的欺壓淩辱。青的遭遇絕不在少數。”
    “那後來呢?青後來怎樣了?”
    “後來……不知為何,青突然失蹤了。”
    “失蹤?”我瞪大了眼睛。
    “對。有一天他出去表演後再沒回來,從此下落不明。有人說,最後一次見他時,他正和一個貴公子模樣的人在一起。人們看見他上了這個貴公子的馬走了,以後就再也沒聽過他的消息。”
    “可憐的青……”我幽幽地歎了一聲,“這麼多年過去,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所以,那天我突然聽到那麼類似他的樂聲,一時真的不敢相信。我真希望,吹簫人就是青,而且就他的內力而言,他現在的生活已經今非昔比了。隻不過……”
    “不過什麼?”
    “聽那曲中的焦灼與傷悲,我隻怕他還未找到心中的幸福。”柃垂頭歎息道,“那樂聲美則美矣,但也太過悲了,作為樂者,我其實很不願意聽到如此悲涼的音樂呢。”
    聽到這裏,我突然有了個主意:“那你就像從前一樣,彈琴鼓勵一下他,不好嗎?如果對方真是青,他一定也會記得你的。”
    “這……”柃沉吟了一下,隨後點頭道:“也罷。就依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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