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三十六章 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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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空碗遞回到柃的手裏。
“好喝嗎?”
“好喝。”
“還要嗎?”
“那……就再來一碗吧。”
柃故作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好家夥,看不出來你人年紀不大,胃口倒不小。接連兩碗粥,可以吃成一頭小豬了。”
“你說誰是小豬?”我撅起嘴說,“人家是餓了才這樣。平常人家什麼好吃的沒見過,誰會……”
我正要說“誰會稀罕一碗粥”,突然自覺語失,連忙住口了。
“好吧好吧,大小姐不是小豬。”柃像是沒聽出來,隻是笑著,又去盛回一碗粥來。
這一次我乖乖地喝幹淨了,然後鄭重地向他道謝。
“這還差不多。”柃滿意地點頭道,“雖然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但起碼的禮數還是懂的。看來你家的家教還不算太糟。”
我心裏暗暗罵著他的壞嘴,可無奈眼下人在矮簷,不得不忍了,反而大度地誇讚道:
“倒是你,雖然是個不入流的樂師,但做飯的手藝還是不錯。”
這次輪到柃吃驚了:“你這是在誇我麼?”
“當然是。”
“那你怎麼知道我是樂師?”
“你房中那張琴,不是顯而易見麼?”我有些得意地說,“何況,你手指那樣長,聲音又好聽,肯定是說唱藝人無疑。”
“那為何我又‘不入流’了呢?”柃滿臉不解之色。
嗬嗬。終於你也有這樣的表情,這下知道本小姐的厲害了吧?
我想著,信心十足地說:“出名的樂師都在京城的名園坐館,平民百姓根本難得一見,隻有公侯貴胄重金禮聘才會出台演奏。這樣的樂師,怎麼會家徒四壁,流落到山間呢?”
“哦~~原來如此。”柃作恍然大悟狀點了點頭,“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確在京城坐館,卻是那種遇到了不喜歡的主顧任憑其一擲千金也不買賬的樂師,那依你說又算哪一流呢?”
不會吧?主顧一擲千金也不買賬的樂師?我目前為止還聞所未聞。
“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你不是樂師麼,隻要主顧付錢,就應該表演的啊。”
“難道見多識廣的大小姐還不知,樂師也可以選擇主顧嗎?”
呃……我一時語塞。
柃接著道:“就像一個有錢人很喜歡你,而你卻不喜歡他。如果他向你求婚,你會違心地嫁給他嗎?”
這句話本是無心之言,而在我聽來卻一陣心痛。隻好避而不答:
“可是,給你錢也不做,要是得罪了主顧,你今後的生計怎麼辦?”
“得罪了張三,還有李四;東家不喜歡我,我還可以到西家去。天下之大,再苦再難都走過來了,我不相信找不到一處容身之地。”柃神情堅毅,目光泰然。
“換做別人還可,可你的眼睛……”
“我有傑呢。這麼多年,傑就是是我的眼睛、臂膀,更是我的朋友與兄弟。有了它,我走到哪裏都不怕。”柃拍著傑的腦袋,自豪地說。
傑像是聽懂了柃的話,它抬眼看了看主人,親昵地在他身上磨蹭著。
“可是傑畢竟隻是一隻狗……它再通人性,卻畢竟沒法照顧你的生活……”
“我已經學會了照顧自己。這隻是習慣問題。”柃不假思索地打斷了我的話,“至於人性,相比於狗,我不知道誰更理解忠誠的含義。”
柃話中有話,我想他也是有感而發。不過,這背後的故事就並非我所能知的了。
“我說了半天,現在輪到你了:別的不問,先說說你怎麼到這裏來的吧,大小姐。”柃突然轉換話題道。
“什麼大小姐長、大小姐短的……你怎麼總叫我大小姐?”從剛才起,我就覺得這個稱呼有點不對勁了。
“因為你就是啊。”柃若無其事道,“我從一開始就好奇,如你這般生長在富貴之家、一生錦衣玉食之人,怎會突發奇想,到荒山野嶺來尋死?”
我聽了不覺一驚:“你怎知我出身富貴之家?”
柃微微一笑:“我天性散漫,喜歡山間清靜,所以常住山中,隻在不得已時,返京坐館。在京都時,也曾見識過所謂的達官貴人、上層名流。他們的口音,用詞的講究,都與你一般無二。”
我一時噎住了:我有口音麼?怎麼我自己聽不出來?
“怎麼沒有?”柃侃侃而談道,“比如R的發音,我們山裏人都發直音,你們京城的貴族卻喜歡在後麵加半個滑音。據說這還是從前朝嘉蘭氏傳下來的。新朝建立,把舊日貴族都趕盡殺絕了,卻不料國王狄奧爾三世自己偏偏卻是嘉蘭口音,再難改變,國中貴族以為風雅,紛紛模仿,於是朝堂之上又是一片嘉蘭腔調了。想想還真是諷刺呢。”
聽柃一番解說,我回頭一想,果然有些道理。看不出,這個柃雖然雙目失明,但聽力過人,而且知道前朝的不少事。
於是不禁望著柃直眨眼睛——
“別看我,我也是聽說的。”柃抬起眼來,說,“我師父曾服侍過先朝,所以傳下這些軼事,我可是跟嘉蘭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你嘛……”
“你也別看我!”我瞪了柃一眼(我總是忘了他看不見),咬著牙說:“那也隻能說明我是京都人氏,僅此而已。我不過是名侍女,在貴族府中服侍罷了。”
柃搖頭道:“不對。且不說你的衣服質地柔軟,光滑如綢,是上等的衣料。你的頭發有乳香及蘭膏的香味,這也是貴族女子才用的妝膏。就說你這說話的口氣……哪裏是什麼侍女——你,如果不是出身貴族,也一定是自幼飽受寵愛,所以才生成今天這般倔強驕傲的脾氣。”
柃的話讓我想起以前,不由得心如刀絞。
“就算我以前曾是,現在卻已經不是了。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隻有死路一條了。”我說。
“這是什麼話!”柃聽著連連搖頭,“再如何不幸,你還耳聰目明、四體健全地活著,就已經強過世上所有死於天災人禍,或為疾病所苦的人了。”
我這才想起,柃的眼睛是看不見的。他在黑暗的世界如何生活?
要是換做我,又會怎樣?是否會不堪殘疾之苦而赴死?
“我天生便有眼疾,三歲後開始看不清東西。大夫說,如果不及時治療,我到六歲就會完全失明。”說起自己的目盲,柃口氣平淡,完全看不出一絲怨天尤人的悲情。
“可是,從哪兒籌集那一大筆治療費用呢?我父親身在行伍,常年不在家中;母親給人幫傭,收入微薄。知道我的病情後,父母一直辛苦工作,一分一厘地攢錢,準備在我六歲前為我治病。”
“後來呢?”在他停頓的間隙,我本性難改,又好奇發問道。
“我五歲那年,嘉蘭國亂,物價飛漲,父母幾年的積蓄頃刻化為烏有。這還不算,作為軍官的父親死於嘉蘭末年的戰火,母親在此打擊之下,從此一病不起。而我……”他停了一停,道,“我也失去了治療的最後機會。”
我正聽得難過,卻聽見柃平靜地繼續說道:
“我失明了,母親的病也越來越重,不得已,她送我去樂館學藝。當時說好沒多久就來看我,可是她這一去就再沒回來。我求人幫忙打聽,才知道她送走我後很快就死在家中了。可憐她死得孤苦伶仃,且不為人所知,等到後來被人發現時,屍體已經……”
“別說了。”我急忙阻住了柃,“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在我記憶之中,我從來沒有靠自己的雙手創造過財富;任何時候,隻須一個指令、一個手勢,甚至一個眼神,便能獲得自己需要的一切。原來,我這十四年來的生命,隻是由於狄的恩寵才存在的。離開了他,我隻是一個連生存也無法保證的廢物。
想到這裏,我情不自禁地悲從中來,竟然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