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七章 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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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生長於宮廷,自以為見遍了各色佳麗。正如春蘭秋菊,夏月冬雪,即便不能說絕世之姿,卻都是各具靈秀、優雅動人的美人。而看到她的這一刻,我才明白有一種“美”是壓倒性、絕對化的概念,它那麼強烈、那麼耀眼、卻又是那麼驕矜與霸道。那種美,或許會改變一個人一生的軌跡,掌握或傾覆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的命運。
這位女子,大約二十多歲,一身淡緋色的雪紗羅裙,煙霞般籠住一身玲瓏的曲線。一串飽滿的珍珠,長長地從她瑩白嬌豔的胸前垂下。又長又亮的栗色卷發似漫不經心地堆疊在頭頂,同樣被兩縷珍珠串輕輕束住。
風起處,衣袂飄飛,發絲輕揚,不免讓人以為她在頃刻間就會飛升而去。
得承認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可是又無端地覺得她的美麗似曾相識,仿佛在什麼時候見到過。
她不是宮人,卻也不像一般的貴婦。她是誰呢?
我正在胡思亂想,她卻在花間漫不經心地挑揀著百合花。她用修長的指尖,將一朵朵盛開的百合從頸部輕易地折斷,然後把花瓣一片一片揪下,再將無數雪白的碎片灑進過路的風中。
於是我幾步上前:
“你是誰?怎敢擅自摘我的花?”
女子揚起那雙絕美的煙晶色的眸子——斜睨中流溢的驕傲和冷冽,仿佛一陣刺骨的冷風,刺破了滿園熱烈醇芳的秋色。
“你又是誰?憑什麼說這花是你的?”
她的音色很美,如山泉淙淙,如珠落玉盤,清凜而冷淡。
幸而那女子旁還有一個下人模樣的人(剛才我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竟未注意到她的存在),見此情景便到她身旁耳語了幾句。
那女子這才眉頭一挑,唇角微微上揚,竟露出一個恬美的笑容:
“原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菲小姐啊,今日得見,實在榮幸。”
從美人口中聽到我的名字,一時間竟讓我感到有點受寵若驚。剛才那種令人不快的眼神,也許隻是誤會。
隻見女子向前一步,款款伸出手來。
她的手修長秀美,纖纖指尖上點著數朵梅花。
我便也情不自禁地伸手過去。
女子抬起手指——輕輕地略了略額上的一縷卷發。隻有我的手空空停在那裏。
女子盈盈一笑:
“早就聽說菲小姐是王上身前最為受寵的紅人,原以為該是怎樣驚天動地的絕色,沒想到卻是這麼一個……發育不良、不男不女的黃毛丫頭。據說還喜歡騎馬射獵?那就難怪了:皮膚曬成這樣,手心也很粗糙。要是不說清楚,我還以為是個馬童呢。”
我驚得目瞪口呆。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子卻接著說:
“有些人,雖然相貌平平,如果家世清白,倒也就罷了。敢問小姐是何出身?……聽說是王上發慈悲揀來的孤兒,連個名字都沒有……唉,還真是可憐呢。”
說著,她竟然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就這麼一個女孩還寶貝似的整天捧著手心,可見王上的品味也不怎麼樣!”
緋衣女笑聲未絕,我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照著那張美麗的臉狠狠一個巴掌。
她站立不穩,後退幾步後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
此舉突然,在場的幾個下人、甚至那緋衣女都驚得目瞪口呆。
緋衣女先是驚愕,然後才在下人的攙扶下狼狽不堪地站起來——她捂著發紅的臉頰,含著淚的煙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懼與恥辱。
“竟敢打我……真的好野蠻!”
她嗚咽著狠狠道。
我輕輕收手,迎著她向前一步:
“你侮辱我,我不介意;可我不能容你對狄無禮!”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她依舊喃喃著。
我不無憐憫地斜睨這她驚懼的眼神,冷冷地一笑:
“你應該慶幸我現在沒有帶劍!否則……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緋衣女吃了一嚇,然而卻很快恢複了鎮定。她甩開下人攙扶的手,振振衣衫,優雅地揚起手指,輕輕拭去唇角的一絲血跡:
“以死相逼這樣的技倆,我十五年前就見識過了。你就沒有從你尊敬的王上那裏學到點別的本事嗎?”
我緊握雙拳,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抑製衝上去揍她一頓的衝動。奇怪的是,這一次,我竟然保持了驚人的冷靜。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嗎?女子輕蔑一笑:“你放心,很快,這整個王宮,不,整個王國的人,都會知道我的名字……”
“薔……薔!”
緋衣女話音未落,背後便傳來一聲呼喚,隨後便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轉眼間,一個白色的身影翩然而至,擋在那名緋衣女子身前。
“薔,你怎麼跑到這裏,讓我好找。”白衣女道。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還未反應過來,白衣女子已然撤身半步,向我緩緩下拜,口中柔聲道:
“小妹無知,出言不遜,在此冒犯大駕,還請大發慈悲,恕她犯上之罪。”
白衣女二十四歲上下,烏雲般的長發用一根銀簪輕輕挽起,再被一串潔白的珠鏈束在頭頂;臉龐的輪廓柔和可親,膚色瑩白如同精致的細瓷;墨色長眉之下,此刻眼簾低垂,深藏的一雙凝眸深邃幽黑,仿佛露光晶瑩的葡萄珠。一身白裙,領下袖口是銀繡卷雲,腰上一條銀色絲帶,看去寧靜恬淡,端莊雍容,其氣質之高潔,舉止之優雅,令人歎為觀止。
這二姐妹,竟然是一對傾國傾城的璧人!
見到她,我雖然餘怒未消,表麵上也隻得收起怒氣:
“你們是什麼人?”
白衣女子斂首低眉,輕聲道:
“民女乃前朝遺民,名蓮;這位——”她側目示意身邊的緋衣女子,“——是小妹薔。”
遺民?我心中一動。既然是前朝遺民,莫非是……?
“你們是嘉蘭氏後人?”
“正是”,白衣女答道:“先母乃是前朝嘉蘭王女,先父是北海氏侯爵,曾任靖海將軍。”
北海氏……是連珈家族的姓氏。而這兩姐妹的母親,竟然就是嘉蘭公主?
靖海將軍……嘉蘭公主……我輕輕念著這兩個字。很眼熟的稱號,好像在哪兒見到過?史書、經書、或是別的什麼?我好恨當年學習太不用功,如今腦海中隻是一團亂麻。
“既然是北海家的人,那麼,你們與連珈總管又有什麼關係?”
白衣女拜道:“小姐容稟:總管乃是吾二人之同父異母兄長。”
這兩名女子,原來竟是連珈的妹妹!
我的太陽穴陣陣跳動:一個連珈已經讓我頭疼不已了,怎麼又憑空跑出兩個妹妹來?
我繼續問道:
“你既然口稱先父先母,那就是說你們的父母已經去世了?那麼這些年你們都在哪裏?”
“家父家母在十四年前、新朝初建時相繼去世。幸得王上眷顧,將吾等送至王都學園就學。”
“那你們入宮又是怎麼回事?”
“前日收到敕令,召吾姊妹入宮。”
“所為何事?”
“民女不知。”
狄,原來是狄讓她們來的。
我沉默了。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千般思緒,萬種情愫,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首先,雖然白衣女口稱民女,實際上這兩姐妹都是嘉蘭王室之後。這或許可以解釋緋衣女剛才傲慢恣肆的態度。
其次,連珈深受狄王的信任已是事實,而在這個時刻,召令其妹進宮必然有重要的安排。
而至於狄王與連珈一家的關係,雖然以前隻是隱隱的感覺,但這次我幾乎已經可以確認:狄與被滅族的嘉蘭氏和一脈尚存的北海氏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這時白衣女道:“如果小姐沒有別的事情,請容我姐妹就此告退。”
其實我還有無數問題都沒有答案,可是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我的頭很亂,我需要安靜地想一想。於是我點了點頭。
可是,事情並沒有完。
當蓮退到一邊,想要去拉妹妹的手時,卻被對方狠狠甩開:
“別碰我!”
薔顯然餘怒未消:
“你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總是教訓我?當年看在父親的份上,我才叫你一聲‘姐姐’,如今父親不在了,你居然還覥顏扮演好姐姐的角色,不覺得無聊嗎?”
“薔你胡說些什麼啊?姐姐隻想幫你!”白衣女氣得滿臉通紅。
“幫我?”薔冷冷一笑:“那我倒要多謝你的好心了?敢情這十四年來,我能苟活到現在都是拜你所賜?你這個假清高的女人,隻顧自己苟且偷生,不惜對下人低聲下氣,玷辱我們家族高貴的姓氏!”
說到“姓氏”這個詞,薔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故意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頓地說:“其實,如果真要計算起‘姓氏’和‘家族’,其中奧妙,姐姐心裏清楚……也難怪你心裏不以為意。”
聽到這句話,白衣女原本氣憤的臉,霎時變得慘白。兩姐妹也顧不得身邊有人,就在我們麵前爭執起來:
“薔,我對你說了多少次……僅僅在學園闖禍倒也罷了,可是這一次你實在做得太過分了!”
“過分?就算我過分,可是她呢?”她便用手指著我說,“她竟然打我!一個沒名沒份的小丫頭,竟然敢打嘉蘭王室的女兒!你,你能忍受這樣的侮辱嗎?!”
說著,她一聲氣促,竟然嗚咽起來。
姐姐沉默了。半響,才道:
“薔,你知道,嘉蘭王朝已經不存在了。現在……我們是狄奧爾三世陛下的臣民。”
薔早已淚流滿麵。
她拚命搖頭。緊咬的牙齒在她粉色的唇上留下深深的白印。
“我不服!我就是不服!”她喃喃道,“普天之下隻有我們嘉蘭氏的血統是最尊貴的,我們是神祗的後代,我們的一滴血比萬千庶民的生命還要貴重!我們怎麼可以在曾經的家奴身前下拜,聽任下等人的使喚和侮辱!……”
“薔,快住口。”姐姐急忙上前拉住妹妹,想要阻止她開口。
“我胡說?”薔一手甩開姐姐的手,“還記得母親說過的話嗎?——隻要我嘉蘭氏還有一個人,哪怕隻有一個女人,我們國家就沒有亡!”
“我求你,薔,不要再說了。”蓮這樣說著,聲音卻也哽咽了。她轉頭看著我,一雙幽怨的墨色眼眸淚光流轉,幾欲開口,卻終於說不出話來。
“你怕了?我卻不怕!”妹妹咬牙切齒地說,“你讓她去告訴狄奧爾那個叛賊好了!讓他殺了我們,就像他害死我們的父親母親一樣!”
此言一出,如一聲驚雷,將我身心震得粉碎。
狄……狄……
我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起來。兩姐妹哭泣的聲音、薔含恨的詛咒,刹那間,就在我耳邊如煙消散。
“薔,你說得夠多了。”
走廊一端忽然傳來一聲斷喝。再看時,隻見連珈麵如冰霜,劍眉倒立,步履鏗鏘地向這邊走來。
眾人一見是連珈來了,立刻靜得鴉雀無聲。就連薔也一時間止住了哭聲。
“兄長。”在這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中,蓮第一個叫出聲來。她腳步輕快地一路奔去,在連珈麵前匆匆行了個禮,說道:
“兄長,許久不見,你一向可好?”
“蓮。”連珈向著妹妹微微點頭示意,隨後轉眼望向了薔:
“我一時不在,怎麼便吵成這樣?”
薔撅起嘴,扭過頭,咬著牙一聲不吭。蓮便在連珈耳邊輕聲幾句,連珈點頭道:
“薔,你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分了。還不趕快回去。”
“我……我不過是在維護我們家族的尊嚴罷了。”麵對兄長,薔雖然心虛了一半,但口中依舊不依不饒:“十四年以來,薔以稚齡經曆國破家亡,生離死別,於今早已視死如歸。如果哥哥和姐姐都已決心侍奉新主,薔無話可說。薔情願以一人為嘉蘭氏之名而活,為嘉蘭氏之血而死,請兄長和姐姐不要幹涉。”
“好一個‘不要幹涉’。”連珈冷冷一笑,“薔你口口聲聲自稱嘉蘭之後,卻在這裏當著下人的麵,大呼小叫,放肆無禮,請問又將嘉蘭後人的臉麵至於何地?”
剛才蓮的軟語溫存對薔毫無效果,可這次連珈的“下人”一句顯然擊中了薔的痛處。她飛快地拭去了淚,整了整衣服,雖然眼睛依舊紅著,卻很快恢複了當初端莊的模樣。
“還不像菲小姐認錯?”連珈斥道。
滿心不忿地,薔僵硬地側過身來,向著連珈而不是我,嘴裏嘟囔了一聲:“哥哥教訓的是,薔知錯了。”
“知錯了就好,”連珈點點頭,隨即向蓮示意道:“蓮,帶薔妹妹回去。”
隨即,連珈對我深深一鞠躬,道:“小姐,剛才之事,都是在下對家人管教不嚴之故,冒犯之處,在下深感抱歉。請您寬恕小妹一時言語輕慢,在下自會向陛下稟明事實並請罪。”
不等我回答,他便挽起薔徑自走了。蓮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後麵。
與我擦肩而過之際,薔掙開連珈的手,在我耳邊輕輕吹來一句話:
“野種就是野種,任憑什麼頭銜、什麼地位也改變不了他們卑賤的血統!”
“你——”我兩手攥拳,正要撲上去。薔卻微微一笑,扭頭便走,揚手向著我的方向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今天的事就先到這裏。菲小姐,下次再見的時候,還要請你多多指教哦。”
說罷,她甩開連珈的手,獨自昂首闊步,揚長而去。剩下我一人飽受羞辱,氣得眼淚直流,渾身顫抖。
我好恨。恨自己的眼睛,因為它們能夠看見輕侮的目光;恨自己的耳朵,因為它能聽到殘酷的言語。我恨自己怯懦的生命,因它在遭受如此侮辱後居然忍氣吞聲,而沒有為了榮譽據理力爭,拚死一搏。
嘉蘭後人……
我默默念著這個稱呼。
我不明白,為何傳說中已經滅族的嘉蘭氏還有兩位嘉蘭公主的後代?
如果連珈兄妹是由於他們所說的“狄王的恩典”得以幸存,為何薔非但不心懷感恩,反而滿腹懷恨?
而就是這樣一個心懷怨毒、意圖報複的女人,狄王卻偏偏召她們進宮,到底有何打算?
還有……薔所說的“野種”,又是什麼意思?
……
我忽然很想見狄。我有太多的問題要問他。
可是,他能給我想要的答案嗎?
直到芬姍姍來遲,才把我從迷亂中喚醒。她臉色蒼白,眼眶卻紅紅的,像是剛才哭過。
“菲,你知道嗎?”她剛趕到就忍不住抹淚說,“聽說王上為槿殿下選的兩位太子妃今天入宮了!據說還是前代嘉蘭氏的後人!”
頭痛欲裂。我晃了一晃,差點倒下去。幸虧芬一把將我扶住。
“小姐,你怎麼了?”
“沒事……”我心裏清楚:無論如何,我不能在芬的麵前倒下。芬,已經承受夠多了。
我長籲了一口氣,強作平靜地對芬說:
“麻煩你幫我做件事,好嗎?“
“什麼事,小姐?”
“請你帶話給總管,就說:劍術比賽時,我希望槿殿下也能參加。希望他幫忙安排。”我說。
“記下了。”芬說,“還有什麼事嗎?”
我想了一想。本來我想立刻求見狄王,可是不知為何,我還是決定暫緩相見。有些事情,也許最好由自己來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