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六章 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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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我又聽到了那夜的簫聲。隻是,這一次的樂聲嗚咽優柔,如泣如訴,回蕩在這一夜孤獨又清涼的月色裏,仿佛在喚起沉澱在每個人心中的一切。
我不知這簫聲來自何方,更不知吹簫人是何人,我什麼也不想知道,隻是傾聽——靜靜地躺在床上,閉上雙眼,感覺如水的音符慢慢地流入我的房間,滑過我的肌膚,浸濕了我的記憶。
我看到了槿,今天在蒼浪山上許下諾言的槿、桂花樹下微笑的槿、第一次邂逅時的槿;我看到鬆下撫摸赤風的女人;我看到騎馬巡視、向人群致意的狄王、守衛在他身邊的連珈、裝病倒下的芬、穿針引線的嬤嬤,甚至還有在我病中與我匆匆一見的白發先知……一個又一個影像浮現在眼前,或遙遠或切近,或清晰或模糊,但他們都在這裏。所有在我生命中劃下痕跡的人,都在這裏。
簫聲很美,以至於我會以為,它若是消失,我的呼吸也會因此而停止;然而它又如此憂傷,我又開始擔心,如果它再繼續下去,我也將會迷失在記憶的叢林裏。
終於,在簫聲停止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個女人。
那個入我夢中,又送我出來的女人。
然後,就是那一天一地的大雪。我記憶深處,永遠難以忘懷的那場雪飄。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入眠的。
***
第二天早課。連珈沒有問起我昨天出宮的事。平日裏滴水不漏、目下無塵的連珈,意外地,在這件事上選擇了沉默。
以連珈之洞燭心機,他不可能沒有發現。但他卻視而不見,甚至一字也沒有提起。
我原以自己小人之心度量,以為他是引而未發,欲擒故縱。結果,日子一天天過去,連珈照常授課,仿佛完全忘記了當日之事。
我卻沒有忘記。我絕對無法忘記他那無端流露的微微一笑:稍縱即逝,絕無僅有,卻可驚天地泣鬼神的那一笑。
而槿……卻為何以那種眼神回應他?
這兩個人之間的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不過,唯一我能確定的是,連珈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一定與槿的影響有關。
槿啊,雖然自稱隻是一個出身平凡、無權無勢的王子,原來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呢。
出宮那日之後,有時候我會突然地很想見他,我有很多話要跟他說,也有很多問題依然沒有答案。隻是,一周之內,我再也沒有見到他。雖然他應該和我一樣,就在這座宮裏,可是無論我如何尋找,卻再也不見他的蹤影。
我終於也學會像我之前鄙視的、追逐連珈消息的宮女們一樣,央求芬幫我打聽槿的消息。
芬是哭哭啼啼回來的。她帶回的消息令人震驚:
槿王子違反宮禁擅自出宮,又丟失權戒,已被狄王下令遣往王都學院幽居思過。
而負責處置槿王子的人,正是連珈。
***
當我如一股旋風般地衝進連珈的房間時,他正在兩個侍女的服侍下在鏡前更衣。
“菲小姐,你這樣不等通報就擅入別人房間,恐怕有失禮數。”
顯然,連珈沒有對我的到來感到半點驚異。兩個侍女都已退到一邊,他依舊麵對著鏡子,自顧自地整理衣袖上,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半點移動。
“總管大人,菲貿然到訪,實在有緊急之事請求大人。”我無心與他糾葛,隻是禮貌地說明來意。
連珈一個手勢遣走了侍女。房中隻剩下我與他,四目相對。
“菲小姐來得正好,”連珈道,“剛才我得到消息,王上意欲近期在宮中舉辦一次劍術比賽,已經布告全國,邀請高手參加。小姐也在入選之列。”
我愣了一愣:“為什麼……有我?”
“君上知道小姐劍術進步神速,希望能借機考驗您的成就。我們從明天起就應該勤加練習,爭取優勝,以不辜負王上對您一番栽培之苦心。”
連珈侃侃而談,可是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大人……”我等連珈話音落地,便急急道:“我想知道……槿殿下到底出了什麼事?”
連珈瞥了我一眼,不緊不慢地說:
“槿殿下擅自出宮,丟失權戒,因此受到處罰。”
我的頭立刻轟地一聲炸開了:
怎麼會?
回國路上我暴露身份時,隻有連珈看在眼裏。要是受罰,也應該是我和槿一起,為何狄王隻處罰了槿而對我網開一麵?
“那……我呢?你要怎麼罰我?”
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我的聲音都顫抖了。
連珈垂下眼簾,沉聲道:“小姐與此事無關,何談處罰?”
無關?你明明看見了我的,你在撒謊!
我恨得牙關緊咬。卻不敢當麵頂撞連珈。
怎麼說才好呢?
記得狄曾告訴我:當你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時,就說真話。
這樣一想,心中立刻坦然了。
無論連珈為何原因裝聾作啞,我還是決定立刻說出實情:
“那天我也和殿下一起出宮了,我應該一同被處罰。”
連珈麵無表情,淡淡道:
“殿下已經承認,他是獨自出行圍觀近衛隊時不慎失落權戒的。殿下強調說,那天出宮自始至終都是他一人,並無第二人跟隨前往。”
我心中明白:槿為了保護我,已經決定一人承擔一切。隻是我不懂的是,一貫不為所動的連珈為何會幫助他掩飾。
因為,連珈……是不會為了我違反自己的原則的。
於是我說:
“但是,這不是事實。請總管明察。”
聽到這句話,連珈斜過眼來看了我一眼:
“這——我知道。”
果然。我強忍著心中怒氣,說:
“既然您知道,為什麼不如實稟告王上,讓我一同受罰?”
連珈慢慢轉過身來,如電的目光緩緩從我麵孔上掃過:
“小姐……你難道還不明白麼?”
我喉中響動了一下,想說話卻沒有說出來。
隻聽連珈說道:
“無論是否出宮,丟失權戒也一樣會受罰。殿下不希望為此事牽連更多的人。何況,如果小姐受罰,芬為你們穿針引線在先,知情不報在後,一定難逃懲處。”
我啞了。連珈所言不錯,縱然我不懼懲罰,而芬一定會受到牽連。
“所以,在下建議小姐還是稍安勿躁,息事寧人,以免辜負了殿下一番苦心。”連珈說。
我呆呆地聽著,一時無言以對。
“如果小姐沒有別的事的話,在下還有事出門,恕我不能久陪。”
說著,連珈就要擊掌呼喚侍女。
我看他這麼快就要下逐客令,連忙上前一步,說:
“雖然槿殿下自願一人受罰,但至少告訴我,他會被關多久?”
連珈看了我一眼:“在下不能得知。一切都要君上指示。”
“那……我要麵見君上。我要為槿求情。”
“以在下看來,小姐還是不要驚動君上為好。”
“為什麼?”
連珈的回答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陛下自有國家要事處理,不容打擾;何況,權戒此事已結,如果小姐出麵,萬一引起陛下疑惑,反而會徒增事端。”
好吧。我鼻子輕輕哼了一聲。
“既然我去不好,那你——大人您也是君上的信臣,您也可以去求情啊。”
“我……嗎?”
這句話本來是我一時怒起不假思索的挑釁,而沒想到連珈竟完全當了真。在他垂下頭的那刻,陽光在那副雕像般的麵孔上灑下一抹淡淡的金,連唇角剛強的線條都變得柔和起來。
“是啊……您可以去的。您和殿下不是朋友嗎?”
我難得見連珈這樣的表情,一時忘乎所以,隻想趁熱打鐵。
“朋友?……”連珈的眉頭挑動了一下:“這話……是殿下親口告訴您的嗎?”
我連忙搖手:“這倒沒有。不過……看殿下說話的樣子,好像跟大人您很熟。”
“說殿下與某相熟,未免太過抬舉了在下,”連珈道,“在下隻是在幾位殿下當年就學學園時,偶爾充任教官而已。”
“那,有了這層關係,如果您向君上進言,就不會引人懷疑了。”我急忙說。
連珈沉吟了半響,終於說:
“不……不行。”
我半天口舌,費盡心機,原以為說服了連珈,沒想到這個鐵石心腸的家夥最終還是不為所動。
“為什麼不?”這時我真的難掩怒火了。
“在下隻是奉旨行事。”連珈正色道,“聖旨,乃公事;與殿下的交往,乃是私事;恕連珈不能因私廢公。小姐請回吧。”
“走就走,就算我錯認了大人,”我一跺腳,恨恨道,“槿還說大人心思細膩……原來也是自作多情。”
說罷,我甩手扭頭便走。
“請留步。”
連珈的聲音從後麵追來。
我站住了。
“小姐這樣說,就真是誤會了我,也錯看了殿下。”
連珈的語調依舊平靜,不過聲線的起伏中卻加入了些許激動的顫抖。
“如果您知道殿下曾經經曆的一切,就應該會懂得他為何會選擇這樣的做法:很多人都把得到自己喜歡的人當做幸福,而在他看來,能為喜歡的人付出才是幸福。”連珈冷冷地逼視著我:“換做別人,應該為此而感到滿足了。而您……還想要求什麼呢?”
第一次承受如此沉重的注視,我不禁有些力不從心:
“那您呢?”我問道:“什麼才是您的幸福?您想要得到什麼?”
連珈緩緩道:“我所該得到的,都已經得到;我沒有得到的,也是因為它原本就不屬於我。”
頓了一下,他接著說道:“嘉蘭國滅,我本已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當時我絕難想到還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上天對我如此深恩再造,我已經感激涕零,又能怎敢再作任何非份之想?”
“那就是說,您接受上天所加諸於您的一切,是嗎?”
“是的。”
“如果有人強迫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您會如何?”
“沒有任何人能強迫我。”
“君上也不能?”
“君上隻是下達命令。我隻是奉令行事。”
“如果正是君上命令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您也不會拒絕嗎?”
“在下乃軍人。對我來說,命令就是命令。沒有喜歡或不喜歡;隻有做或不做。”
“您已經官至都統、總管,難道沒有選擇的權利?”
“小姐,您錯了。“連珈緩緩正色說,“在任何時刻,命運留給我們選擇的餘地都不多。別論您、我,就是當今君上也有各自的限製,誰也無法為所欲為。世間萬物,都是按照上天規定的軌道在行走;沒有人能夠超脫於世外。”
我聽得完全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這時,連珈說道:“小姐,和您的交談令我深感榮幸。不過,恕我公事在身,必須得走了。”
說罷,他向我從容地略施一禮,便甩下我,自顧自去了。
我卻依然怔怔地立著。直到侍女們送我出了殿,我都無知無覺。
麵對眼前滿庭芳華,我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
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我不希望別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
可是,花廊另一邊偏偏站著一位陌生的女子。
隻看了她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結住了。
作者公告:因本人近期出遊,計劃7月中旬以後才能回來,因此一段時間內將不能每日更新(連城的定時隻能定三天)。特此告知,敬請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