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十四章 蝶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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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信馬由韁,一路迤邐而行。隻是赤風大概年老,記錯了路徑,竟帶我們走上了一條陌生的小路。這條路大概被廢棄很久了,多年無人料理,連獵人和柴夫都不曾涉足,原本的山路青苔爬滿,被沿途草木侵蝕得幾乎難辨蹤跡。如果不是間或劃在樹幹上的標記,我們一定會認為自己迷了路,幾次差點原路返回。
    山路狹窄,我們便下了馬,牽著馬走過細語幽咽的樹林。
    一路上一直很安靜,鳥聲、蟲鳴、小獸穿行於草木的悉悉索索,甚至一片樹葉落地的聲音都聽得清楚。
    “我知道……剛才小菲想問什麼。”槿突然說。
    這一次輪到我發愣了:
    “剛才?”
    “剛才在集市,看到賣花男孩的時候。”
    “嗯?”我沒敢接話,隻等著他說下去。
    “還有我母親的事。上次我沒有來得及說,這次我都告訴你。”
    我悄悄瞥了一眼槿。不明白他的態度為何有如此大的轉變。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我一般不會向人講起,隻是因為其中並非都是愉快的記憶,說出來反而會影響對方的心情。”
    “槿,要是說出這些事讓你難過,我倒寧可不聽為好。”
    “不是的,小菲,”槿做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說,“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如今說出來也沒有什麼,反而會讓心情更舒服一些。”
    我暗暗握了握他的手,以示鼓勵。
    槿略略垂下眼簾,淡淡地說:
    “我小時候就在街上賣花。剛才的那個賣花男孩,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所以難免有些感慨。”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不是說,椴楠兩位王子都家世顯赫嗎?為何槿卻會是這樣?
    槿大概猜到了我的心事,他繼續道:“我母親是花匠的女兒。椴的母親出身官宦之家,楠的母族是京城富戶。我們兄弟三人年紀相差不大,各自的母親都不相同。在被父親承認之前,我們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看了一眼槿,他卻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隻是接著說下去:
    “由於沒有父親,我從小就被街坊鄰居指指點點,也是他們的孩子們欺負捉弄的對象。嘉蘭末年,母親因病去世,我那年隻有六歲,不得不投靠一直不曾聯係的外祖父。後來,我被尋訪的先知發現,確認了身份,送入學園。我以為從此就能時來運轉,可是沒想到命運並因此更多地垂青於我——之前欺辱我的是外人,而這一次則是我的所謂兄弟們。隻因為我母親是平民,他們嘲笑我,鄙薄我的母親,質疑我的身世,根本不承認我和他們是一父所生的兄弟。”
    槿的聲音很輕,也很平靜,完全看不出半點悲傷或憤怒,或許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承受。我看不出,這樣一個溫和的、永遠微笑的人,竟然有過如此不幸的過去。
    我將手放在槿的肩上,他也抬起手握住了我的手指。
    “以前的事,的確令人難過……不過現在椴和楠都不在了,再也沒有什麼能為難你了。”我說。
    “是的,”槿長籲了一口氣,“現在,的確是我人生中最平靜、最舒心的一段日子。我已經很滿足了。”說著,他轉過頭來凝視著我:“所以,我從這件事中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你有過怎樣的過去,跌過多少跟頭,受過多少苦難,都要懂得站起來,邁步向前。”
    槿的話本是無心說出的,但在我聽來,卻難免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是在提醒我回憶起過去嗎?
    我低下頭來使勁地想,卻始終一無所獲。我的回憶隻是從苓芷山莊開始,而之前的一切,都是零。
    於是我還是放棄了,隻是使勁地點點頭,表示讚同槿的說法。
    “那麼,能說說你母親和狄是怎麼遇見的麼?——如果不是秘密的話。”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當然不是秘密。”槿嗬嗬一笑,“我從記事起母親就給我講父親的故事,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說話間,隻覺林間光線逐漸明朗,我們忙加快腳步,再走幾步,前方果然豁然開朗,一塊崢嶸的巨岩兀然眼前。兩側鬆柏蒼翠迎風屹立。鬆上幾隻寒鴉,許是好久不見行人,我們才一現身,它們便噌地一聲振翅騰飛,在懸崖絕壁之間盤旋不定。
    “赤風果然沒有記錯,這條山路真的存在!”我幾步登上巨岩,極目俯瞰,隻見蒼浪山穀白沙溪沿線盡收眼底,天光雲影流動在滿地青翠之上,光輝絢麗,變幻多姿。
    對麵山腳下,還有一座白色的建築,依山傍水,半麵山牆都淹沒在蔓藤綠色的懷抱裏。
    “這就叫老馬識途。”槿不慌不忙地跟上前來,說,“多虧了赤風,今天我們才能有此發現。”
    我拉著槿在石上坐下,聽他慢慢講述母親的故事。
    槿的故事發生在嘉蘭末代王莫頓三世統治的第二十七年夏天。
    那是一個普通的清晨。一個花匠帶著女兒,推著獨輪車,前往京城運輸鮮花。路上,他們遇到了一群衣冠不整的年輕人。大概是前夜在野外狂歡濫飲,他們至今仍然宿醉未消,一路呼喝叫囂,引得路人無不側目而視。
    年輕人中為首的那一位,看花匠的花兒開得鮮豔好看,便隨手拿起幾束玩弄。因為這些花都是上供宮廷之物,花匠不敢有所擔待,連忙上前阻止。
    沒想到,這個青年乃是權貴之子,在當地橫行霸道,無人敢管,而一個小小花匠竟然敢頂撞於他,自然大怒。為了泄憤,那位惡少竟把花匠所運送的全部鮮花砸得粉碎,之後大笑著揚長而去。
    這些花可是花匠父女一年辛苦勞作的結晶,就這麼眼睜睜地被毀,別說今後的生計,就是王宮方麵也無法交差。
    這時一位年輕人騎馬而來。他烏發墨瞳,風塵仆仆,一身海軍的製服上還帶著海風的鹹味。他說他剛從海外歸來,此次回京公幹,正巧與這對不幸的父女相遇。
    “這個年輕人就是狄了,不是嗎?”我情不自禁地插嘴道。
    “嗯。”槿笑了笑,接著講下去。
    這個軍士隨身帶著一紅一白兩株蘭花。此花外形十分奇異,即使經營了半輩子鮮花的花匠也沒見過。它僅有的幾對葉片呈橢圓形,如同孩童的手臂,滾圓、厚實,光滑地舒展。它的花瓣不像其他花一樣交錯層疊,而是以花心為圓心平麵鋪開,中嵌唇瓣,向外彎彎地翹起。一莖綻放的花枝,就像停歇了一隊翩躚的蝴蝶。
    軍士說這花叫做蝴蝶蘭,產自一個更為遙遠的大陸,幾越重洋才到了他的手中。原本是要送給一位貴人的禮物,如今見到花匠父女的窘境,願意將其中一株送給他們解一時之難。
    他把白色的那一株送給了花匠,他說他的女兒就像這白色的蘭一般美麗純潔。
    槿說,母親告訴他,她就是在那時愛上那名軍士的。
    說到這裏,槿微微頓了一頓。
    “後來呢?”我眨著眼睛問。
    後來,國君見到這株罕見的蘭花,果然龍顏大悅,重重賞賜了那名花匠。
    而花匠的女兒,自那次見到那名軍士後,一直對他念念不忘。差事交割完畢,她便天天到他們相遇的地方等待,希望能再次遇見他。
    也許是她的癡情感動了上天,也許是老天決定懲罰她的固執,果然不久後她就等到了在京城辦事歸來的海軍軍士。隻不過,母親發現他時,他倒在路邊樹下,臉上滿是淚痕,醉得不省人事。
    花匠的女兒雇了車帶他回了家,悉心照顧他直至蘇醒。問他到底因何事如此,他卻什麼都不肯說。最後,他隻說自己無家可歸,在女兒的央求下,花匠就留他在家住了一段日子。
    母親說,父親當時雖然隻是普通的兵士,卻自有一段高傲而優雅的風度令人過目不忘。即使在洶湧的人海,她也能立刻辨認出他迎風獨立的黑色的影子。他時而入夢般沉思的眼神、堅毅果敢的嘴角,以及欲言又止的沉默,在不經意間迷惑著女人的心。
    我屏息凝氣地聽他訴說,雙手按住胸前控製著著心跳。仿佛一不小心呼吸也會隨著槿的餘音而停止。
    槿接著說下去:
    他們沒有相聚多久,軍士便要回到北海去了。臨別時,女孩明知他此去不會回頭,卻還是告訴他,她會一直等他回來的。
    女孩沒有猜錯。他走得十分幹脆。除了錢,他沒有送給她任何紀念,甚至連名字都不肯留下。
    “……”聽到這裏,我本想替狄辯解幾句,最終卻什麼也說不出口。連狄自己也說,年輕時曾犯下了太多錯誤。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要自討沒趣了。
    槿的故事還在繼續:
    青年走後,女孩便如失了魂似的,終日茶飯不思地枯坐發呆,或就是不顧路遠趕到海邊眺望。除此之外,就是無微不至地照顧那株白色的蝴蝶蘭——這株曾在宮中紅極一時的蘭,在花謝之後又被送還給花匠料理。女孩固執地以為,等到下次蘭花開放的時候,她心愛的人就能再回到她身邊。
    後來,我出生了。花匠認為女兒有辱門楣,就把她趕出了家門。母親獨自做活把我養大。有空的時候,她還是回到當年那條路上去等,我也陪著她,一站一整天。然而,直到她死,父親也沒有回來,更沒有捎來過任何消息。
    母親……真的很傻呢。
    說到這裏,槿的眼睛微微地紅了。有些女子氣的栗色的睫毛長長地顫動了一下,一顆晶瑩的淚珠就在他的眼眶中滾動。他不禁扭過頭去。
    我知道這一定觸動了他的傷心往事了。悄悄地,我從後麵拉了拉他的衣角:
    “別講了,槿。”
    “沒關係。”槿很快扭過頭來,依舊笑著:“都是過去的事了。雖然母親沒能等到父親回來就去世了,可她在天有靈,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一定會欣慰的。”
    母親臨死時還說,如有來生,她情願化作一株白蘭,在他經行的路邊開放。即使留不住他匆匆的馬蹄,隻要能得到他片刻垂注,就已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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