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十一章 晚宴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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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嬤嬤們抓回房中,第一件事就是被脫去衣服按進了浴缸,隨即就被三五隻手拿住,洗頭的洗頭,擦身的擦身,灑香水的灑香水。折騰了半柱香的時間,才把我像餃子似的打撈出來,套上袢衣、長裙,係上腰帶,然後梳頭,傅粉,上妝,戴上首飾……又是半柱香的時間,才收算收拾整齊,被帶到宴樂廳。正式的宴會都是在那裏舉行的。
    不知今天是何貴客,竟然能得到狄如此重視呢?
    嬤嬤送我到了門口就停下了。大門在我麵前緩緩開啟。我按照嬤嬤的教導,昂首挺胸,高視緩步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看到狄王,一身雙龍戲珠紫金錦袍,腰係青金石墜絞絲黑緞帶,神態莊重地坐在主位上。
    於是我便微微傾身,低頭,屈膝,向他行了個禮。
    “承蒙陛下隆恩賜宴,菲兒感激不盡。”
    老實說,我還是第一次使用這麼文縐縐的詞語。怎麼聽怎麼別扭。
    “菲兒你過來,”狄王微笑著招呼我說,“我來向你介紹——其實你應該早就了認識了——這就是我朝的左膀右臂、掃逆功臣、一等侯、才升任北海都統、近衛總管的——”
    我越聽越是一身冷汗。怎麼搞的?狄所說的,該不會是——
    抬眼一看,我頓時傻了。
    狄身邊立著一人:玄衣墨發,檀目似星,劍眉入鬢,麵如寒冰。他身材高大,一身紫蟒暗紋玄衣,站立時如同一尊鐵塔,一手按劍,果然威風凜凜,英俊非凡。這——不正是連珈麼?
    怎麼他成了狄王的座上賓了?
    我一時發呆,竟然忘了向連珈行禮。直到他首先向我點頭致意,我才匆匆行了個不算及格的屈膝禮。
    隻聽狄接著說:“平逆一案,前日雖然已經舉辦過一次慶功宴了,但我因故早早離席,還有些未盡之意,欲與連珈總管詳談,因此再次邀請與之共進晚宴。菲兒,就坐吧——”
    按照狄手指的方向,我才看到連珈身邊空著一個位置。
    我小心翼翼地就座了,心裏卻亂作一團:
    讓堂堂侯爵與我這個無名無分的侍女同座,狄心裏到底在作何打算?
    “菲兒應該深知,都統自少年時便侍奉我左右,恭肅嚴謹,忠心不二;如今又是平定海亂、掃除奸佞的第一功臣,可謂是功勳赫赫,舉國景仰。菲兒——給大人敬一杯酒吧。”
    我正滿心不情願地皺眉,連珈倒開口了:“微臣感激陛下盛情,不過陛下亦深知,臣向來滴酒不沾。就請免了吧。”
    狄王說:“都統素不飲酒,這我自然知道;不過菲兒這一杯您是一定要飲的。”
    話都說到這地步,我隻得硬著頭皮站起來,從侍從手中接過酒盤,高舉過頭,敬到連珈麵前。
    連珈起身還禮,雙手捧杯,一飲而盡。在他放回酒杯時,有意無意地側目瞥了我一眼,我正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冷冷地瞪回去。
    連珈看得分明,卻不動聲色,依舊向上手處拜謝狄王,又轉身謝了我。
    我又重新落座。第一道菜上來了。是由茴香、椰乳、卡斯巴喬(gaspacho)涼菜汁搭配的龍蝦。通紅的蝦螯幾乎有我的手腕粗,乳白的湯汁上點綴著花花綠綠的菜粒,看去就令人饞涎欲滴。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大塊頭的龍蝦,不禁偷眼望了狄一眼。
    隻聽他說道:“這道菜是我按照當年北海氏的家傳食譜特製的,請總管嚐嚐味道是否純正。”
    連珈從盤中切下一小塊,送入口中,半響,欠身謝道:“這龍蝦的確鮮美至極,與當年味道並無二致。煩勞陛下費心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龍蝦莫非是來自北海的沙羅島?”
    狄王嗬嗬一笑:“總管果然對海味別有品味。這龍蝦的確捕自北海的沙羅島,雖然不及南海龍蝦的肥美,但肉味更為鮮嫩,想來應該更加貼近總管的家鄉口味。”
    我聽著他們兩人對暗號般地問答,隻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始終猜不透其中的奧秘。
    連珈雖對狄王執臣禮,但絕不同於多數臣子的唯唯諾諾、畢恭畢敬,其神態從容大方,不卑不亢,縱然俯首為臣,也難掩一身狷介高傲之氣。
    而狄王對連珈處處倚重,寵信有加,他與這個北海氏家族似乎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
    說話間,侍從上了第二道菜:奶油豆泥鱈魚脊。
    第三道菜是:番茄黑椒鯷魚汁燉鴿肉。
    幾道菜都是平時難得一見的珍饈美味。可我心事重重,縱然麵對美味佳肴也無心品嚐。
    幾次試著追尋狄的目光,問他到底為什麼,可是每每被他輕描淡寫地回避。直覺告訴我,狄這次一定有事瞞著我。
    不過一日之間,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幾乎是提心吊膽地等待這最後的宣判。
    果然,主菜過後,狄輕輕咳了一聲,將餐具向裏一推。我和連珈知道狄王有話要說,也立刻停了下來。
    “菲兒,今天我請連珈都統來,是為了宣布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如此鄭重其事,我心中不禁一陣狂跳。
    隻聽得狄王說道:
    “菲兒自幼習武,七年來都是我一手指點;自椴、楠二人謀逆案之後,朝內多事,國務繁忙,我心難旁騖,恐怕無法像從前一樣關注菲兒的教育。如今正值北海都統、近衛總管連珈歸國就職,我已有意請其在工作之餘,指導菲兒的武功和學業。剛才,我已經與總管談過了;現在正式告訴你,菲兒。”
    什麼?要連珈來指導我?這是什麼意思?
    我隻覺得喉間響動了一下,一句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一抬頭,正撞上狄王威嚴的目光,隻得將心中的話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狄王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
    “連珈大人年輕有為,文武雙全,論起家世、人品、才幹,朝中貴胄無人能出其右;雖其少年時隨我習武,但如今其武藝精進,想來實力已在我之上。菲兒能夠得到他的指教,必能學有所成。”
    連珈倒也很識時務地下拜道:“臣乃一介武夫,賦性魯鈍,哪及陛下英明神武之萬一。謬得盛讚,臣惶恐無地。”
    我心中早已亂成一團,後來他說的話,我幾乎沒聽進去。
    為什麼?為什麼?
    這樣的消息,為什麼不先私下告訴我,偏要揀這樣的場合宣布?
    “菲兒……你怎麼想?”狄又問了一遍。
    什麼怎麼想?你都決定好了,為何還要問我?
    “陛下既然已經決定了,菲兒也隻能遵旨照辦,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冷冷答道。
    狄王正要發話,鈴聲響起,甜點端了上來。是平時我和狄都愛吃的香草奶油櫻桃,可是我此刻什麼都吃不下。
    我推開餐盤,欠身起來,向狄與連珈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如假包換的屈膝禮:
    “抱歉,陛下,大人,菲兒身體不適,先告退了。
    連珈不動聲色地望了狄王一眼。
    “菲兒……坐下吧。”狄聲音柔和,幾乎是在請求了。
    要是以往時刻,他說什麼我都會答應,可是這一次……
    我覺得鼻子一陣陣發酸,隻怕再呆下去,會當著連珈的麵哭出來。
    “陛下恕罪,菲兒……什麼都吃不下。”
    說完這話,我甩下兩人,轉身自去了。
    出了門,我故意走慢了一點,看看是否會有人追來。
    可是兩人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難道這次狄是鐵了心要讓連珈取而代之了嗎?他們兩人,到底有何打算?
    想到這裏,我反而顧不得傷心了。幹脆躲到簾後,聽兩人到底在說什麼。
    隻聽到狄略有歉意地對連珈說:“……菲兒年幼無知,未免倔強些,還要請總管多包涵。”
    連珈的聲音依舊是如冰似鐵,恭敬而冷淡:“陛下言重了。菲小姐性情剛毅,武藝高強,乃巾幗英雄,女中丈夫,非一般庸脂俗粉所比,自然也不可以常人標準評價之。”
    “總管能做此想當然最好。不過,此事畢竟不同以往……”
    “陛下若有煩惱,隻須一道令下,連珈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狄搖頭道:“此事雖不比赴湯蹈火,但也是我心頭一件大事。多年來,我百般思忖,朝中眾人,也隻有總管可以托付。”
    “不過是指導菲小姐的劍術,蒙陛下不棄,微臣一定盡心竭力,陛下盡可放心。”
    狄歎道:“如果僅僅是指導劍術倒也罷了。隻是……菲兒自幼在我身邊長大,我甚愛憐之,未免過於驕縱,所欲所求,無不應允;乃至生就她今日這般張揚恣肆的性情。如今她一天天長大,如不加以指點,我隻怕將來她一旦失去我的庇護,卻不能隨機應變、敷衍屈就,恐難見容於世俗,最終一生坎坷。因此隻得勞煩總管,以習武為契機,替我多多提點她……”
    “臣明白:陛下有命,臣自當效犬馬之勞,何須‘勞煩’二字。”
    ……
    我聽得明白:說什麼國事繁忙,無暇顧及,隻是個借口。他分明是在故意疏遠我。
    隻是,為什麼?
    那一夜,我們分明無比親密,我還記得他懷中的體溫,怎麼轉眼之間就隔膜如此?
    那一夜,他還說我長大懂事,怎麼一日之內就說我性格刁蠻,令他無計可施,不得不求助於連珈?
    狄到底在想些什麼?
    想到這裏,我的眼淚早已奪眶而出。
    我無心再聽,便默默退出大廳。本想繞過走廊從後廳出門,以免被芬和嬤嬤們發現,沒想到她們偏偏都在後廳等候。竟被她們撞個正著。
    “菲小姐,晚宴這麼快就結束了?”
    “嗯。”我隻是點點頭,一言不發,一路疾走。
    可芬還不知好歹地追問:“那個貴客……究竟是誰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快步跑出殿去。
    雖然一身禮服礙手礙腳,但我腳下快,還是把女伴們甩到身後,徑直回到房間。
    房中空無一人。我一頭倒在床上,放聲大哭。
    我記得多年前仿佛也發生過類似的事。那次我大病一場,狄終於答應了我習武的請求。
    沒想到七年之後這樣的情景會再次重演,而且居然也是與習武有關。可謂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狄啊,難道你不知道,我習武隻是為了能和你在一起麼?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把我推給別人?
    我此刻隻恨自己不能立刻病倒。如果病得夠重的話,狄一定會收回成命。
    我隻顧著胡思亂想,卻聽見門口傳來芬的聲音:
    “菲小姐……”
    “別進來,讓我靜一靜。”我嗚咽著說。
    “是陛下令我來的——他讓我送甜點給小姐。說是小姐愛吃的香草奶油櫻桃。”
    虛偽!他明知我此刻想的不是什麼櫻桃!
    還不等我回答,芬就端著盤子進了房。
    “我不餓。你要是想吃,就自己吃好了。”我不耐煩地說。
    芬把盤子放在桌上,轉身向我走過來。
    我把頭藏在枕頭裏,隻是不理她。
    芬輕歎一聲:
    “菲小姐,這次的事我也聽說了:我覺得啊,陛下真的是在為小姐你著想。連珈大人是什麼人?地位高貴就不用說了,而且人又那麼高,那麼帥,還沒成親。這宮中上下這麼多宮女,哪個不是做夢都想跟他說句話?而你能卻能跟隨連珈大人習武。這是多大的福分啊,而你卻還不知足,芬……都不知該怎麼說好了。”
    “那就什麼也別說。”我正在氣頭上,什麼也聽不進去。
    何況,芬,你可知道令我傷心的並不在此。
    “我知道,小姐喜歡的是陛下……”芬輕聲道,“我也看得出,陛下對小姐也是真心的好。可是……他再怎樣也是國君,小姐心情不好,也不能當眾讓他難堪呀……”
    “因為他是國君,所以就可以讓我當眾難堪,不是嗎?”
    我心中越想越氣,滿心委屈。
    “正是。”芬居然點頭道,“我們做侍從的,就是要服從主子的命令。就是他讓我們去死,我們也必須心甘情願地去死。”
    “那就叫我去死好了。”我發狠道。
    話到如此,自然已經無話可說了。芬歎了口氣,向我行了個禮,退出去了。我看著桌上的櫻桃,不禁悲從中來。我抱著枕頭,將頭埋在被子裏,嗚嗚咽咽地哭,直至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人在撫摸我的頭發。
    又是芬嗎?今天怎麼搞的,什麼人都可以不經允許就擅自進入我的房間?
    別煩我,讓我睡覺。我睡眼朦朧地推開那人的手,翻了個身,仍舊睡去。
    “菲兒……是我。”
    這聲音明明是狄的聲音。
    我聽得分明,這睡意頓時去了一半。
    不過,此刻我一句話也不想說。仍舊裝睡。
    “菲兒,我知道你惱我召連珈共進晚宴。我也知道你不太喜歡他。其實這是個誤會。連珈他為人外冷內熱,雖然外表嚴厲,但內心誠實可靠。他的劍術高超,實不下於我,跟著他學劍,你一定會進步更快的。”
    “錯了。你知道,我生氣不是為了連珈。而是為了你。”
    “為了我?為什麼?”
    “這樣大的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怕……要是事先告訴你,你肯定不會答應。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你明明知道我喜歡的是你,卻又故意疏遠我!”
    “疏遠……嗎?”聲音靜默了。
    “菲兒,你長大了……我再不能像以往那般對你。”
    “為什麼?難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正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才不得不選擇離開。”
    “為什麼?為什麼要離開?!”
    沒有回答。低沉的腳步,長袍拖曳的聲音,如那聲發自肺腑的歎息,漸行漸遠。
    我猛一個翻身,從床上一躍而起。
    四下望去,房中鴉雀無聲,更無半個人影。
    我隻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
    “狄——”我輕輕叫出聲來。卻再無回應。
    我惶惑了:
    是在做夢嗎?可那聲音分明是那麼清晰。
    ——你長大了,我再不能像以往那般對你。
    如果這樣,我,寧願不要長大。
    此時此刻,颯颯夜風拂動窗紗,推動窗欞,吱吱作響。側耳聽去,仿佛天地也深知我的心情似的,淅淅瀝瀝灑下一地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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