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八章 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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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是個年輕男子,十八九歲,栗發褐眼,身材高挑,一身雪白的長衫,在陽光下白得耀眼。或許是他的腳步異常輕捷,或許是我被眼前的發現分散了注意力,竟然沒能發覺他的到來。
若是普通侍女,我自然不會放在眼裏;若是狄親自現身,我也少不了一頓責罰。隻是這一次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看他衣飾,絕非尋常宮人;而年紀氣質,又不像官員臣僚。一時間我們兩人大眼瞪小眼地麵麵相覷,不知說什麼好。
青年眉目清朗,眼神柔和,眼角眉峰如同被墨筆描畫過一般,精致纖巧。他的唇如新桃般鮮豔而潤澤,唇角微微上翹,讓他即使在平常時刻也會流露出笑意。他一看到我,栗色眼睛清亮地閃動了一下,然後又很快垂下眼簾。低垂的睫毛在他眼底投下栗色的陰影,在略顯蒼白的麵頰上顯得愈發清晰。
我有些詫異:看他的眼神,仿佛早已認識我似的,而我卻自認與他素不相識。
一分鍾的僵持後,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的我,還是先開了口:
“你是什麼人?膽敢擅闖狄的書房?”
他大概還是第一次被我這樣的小女孩質問,一時窘住。於是我便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青年這次顯然聽明白了。他卻不立刻回答,反而向我走過來。他身材修長,差不多和狄一樣高了,我在他麵前如同一隻小小的紅雀。不過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仰起頭迎著那褐色的眼睛傲然望過去。
“有趣。”他微微笑了一下。這一笑,我才發覺他和狄有點像。
“這個問題應該是由我來問吧?”他笑著說,“你擅闖書房禁地,又膽敢直呼王上的名諱,你又是什麼人?”
這話正中要害。我有點緊張,但咬緊牙關,絕不鬆口:
“我是誰不關你的事。倒是剛才,是我先問你的,而你還沒回答我呢。”
青年先是一愣,然後依舊笑了:“小小年紀便如此氣勢,果然是菲小姐的風格。”
我心中暗驚:這陌生人分明不是宮中之人,他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即使如此,我依然不動聲色,冷冷地瞪住他:
“我是菲沒錯,而你——叫什麼名字?”
沒想到這個普通的問題,竟讓這個氣質穩重的青年頓時局促起來。如少女般,他雙顴飛紅,斂首低眉,聲音也低了一半:
“我……我的名字是槿塞羅。不過,通常人們都叫我——槿。”
槿?奇怪的名字。我在心裏暗暗念了一遍:“不過,你又是誰呢?”
青年的聲音凝塞了,仿佛正在迎接一場內心的挑戰。半響,他輕輕地說:
“我……是當今君上的第二個兒子。”
兒子?
怎麼會?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頓時震得我目瞪口呆。
怎麼會這樣?
長久以來,我從來沒見過狄交往過別的女人。從我進宮那日起,他仿佛就是我的,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我從來都這樣以為,可是……
怎麼如今憑空冒出這麼一個兒子來?還是第二個?而我卻從未聽他提起,也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位。
一時間我心亂如麻。
我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忽略了一個問題:為什麼狄不會有兒子呢?看槿的年紀,應該是在狄年輕的時候出生的。那時候還沒有我,而狄……又會跟什麼人在一起呢?
聯想到剛才在小櫃中的發現,我心中突然一陣酸楚。好想哭。
“菲……你怎麼了?”
一隻手輕輕地按在我的肩上。一抬眼,這個自稱槿的青年正俯身看著我,眼神中充滿關切。
“沒什麼……”我嘟著嘴,後退了一步,躲開了他的手。
槿識趣地收回了手,抱歉地笑了笑,說道:
“還說沒什麼。你的眼睛都紅了。”
說著,他從袖中抽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向我遞過來。
我看著手帕,一動不動:陌生人的東西,接還是不接,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
槿看著我的樣子,微微笑了:“我聽說,菲小姐一向都是最勇敢、最堅強的,練功的時候,無論再苦再累,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現在怎麼會突然傷心起來呢?”
我心中暗歎:此人果然伶牙俐齒,不過別以為能就此打動我。他對我了解不少,而我對他卻一無所知。我不喜歡如此被動的感覺。
“無論為何原因,都別難過了。就算是我求你。”槿收斂了笑容,語氣近似於懇求了:“要是讓父王看見你這個樣子,他一定要怪罪我了。”
一聽到他說起狄,我想了想,委屈地接過了手帕。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滿麵淚痕。
我背過身,把眼淚飛快地擦幹了。定了定神,這才轉身回來,向槿莊重地說了聲謝謝。
再低頭看看手中的手帕。白色的絲絹上染上了點點斑斑的淚痕,還有幾道黑印,大概是剛才翻牆、查找文件時手上沾了不少土。這下就著淚水,把手帕也弄髒了。
“對不起,弄髒了你的手帕了……”我有些局促地說,“要不我先拿著,等我洗幹淨了再還給你。”
槿笑了:“沒關係。小菲喜歡怎麼樣都好。”
看得出,這一次他的笑與剛才的很不同,從唇際到眼角,從緋紅的頰到深褐的眸,都蕩漾著甜蜜而滿足的快意。
我擦幹了眼淚,這才緩過神來,開始細細地打量眼前這個年輕男人。
槿,這個名字如容貌一樣秀氣的男子,有著一張少年般柔和的輪廓與孩童似單純的笑顏。他手型很美,手指修長,如少女似的一半籠在長袖的褶皺裏。他的襯衣如輕蒜皮般潔白柔軟,伴著他的體溫散發出溫暖又清新的羅勒與橙花的氣息。
我並不了解他。不過無論怎麼看,他都像是一個親切的人。或許,他可以成為我的朋友?
槿顯然不習慣我這樣無禮的注視。他臉色飛紅,微微地垂下頭去。
我終於問道:
“你怎麼會認識我,又知道我的名字的?”
槿淡淡一笑:“我少年時偶爾回宮,曾經遠遠地瞥見過你,聽人談起你的名字,隻是你從未注意過我罷了。”
“你說你是君上的兒子,可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呢?”
“我自幼便在王都學園讀書,很少回宮,直到昨天接到父王詔喚,今早才趕到。”
一聽到他提到狄,我立刻一躍而起,抓住了他的手急問:
“狄……君上,你這幾天見到他了?他還好嗎?”
槿看著我激動的樣子,有些訝異,但還是點點頭:“我前兩天見到了父王。他一切都好。”
我忙問:“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槿搖搖頭:“不知道。見過父王後,他令我今日回宮,在書房候見。不過……看樣子他還沒趕回來。”
我的兩腿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般鬆軟下來,幸好身邊還有一把椅子。
狄啊狄,你到底在搞什麼花樣?我暗暗地想。
槿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便補充了一句:“菲小姐請勿擔心,既然父王對我的回宮早有安排,他一定很快就會趕回的。”
我看了看槿,終於打定了主意:與其胡思亂想拐彎抹角,不如單刀直入開門見山:
“既然你一直都在學園,那麼狄王突然找你回來,所為何事呢?”
“這……”槿眉頭一蹙,顯得十分為難。
我立刻看出其中大有文章,便追問道:
“既然你是二王子,那麼上麵還有哥哥了?他們都在哪兒?”
“這……我不便說……”槿支吾著,身子不由自足地向後退去。
“求你了~~”不得已我隻得使出與狄常使用的看家本領,柔聲懇求道:“就告訴我嘛,我保證不會給別人亂講~~”
被我逼的無路可退的槿,隻得低低地說:“其實,大哥和三弟他們……”
我正等著他往下說,卻見他臉色一變,突然低頭向前幾步、單膝下拜,恭恭敬敬地稟道:
“兒臣拜見父王。”
驀然間,狄已經出現在書房門前。
幾天不見,他似乎清瘦了些,眼下發黑,臉頰更顯得冷峻,一雙鷹眼寒光似鐵,即使在平時看去也會令人望而生畏,如今更是不敢對視。我知道一定出大事了。
我躲閃不及,被他第一眼抓了正著。狄的臉色立刻如濃濃烏雲般陰沉:
“菲,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嚇得手足無措,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應對。
“不是早給你說過,沒有我的允許不許擅入書房的嗎?”
我張了張口,準備就要說出實情,老老實實地受罰了。
“父王恕罪。”
一旁傳來槿柔和而平靜的聲音:
“擅闖書房一事,與菲小姐無關。是兒臣一時糊塗,在園中看花出神,迷失路徑,幸而得遇小姐,求其引路的。要是父王怪罪,就請責罰孩兒好了。”
“唔?”狄緊蹙著眉頭,一絲懷疑、困惑的目光從那狹長的眼角中流溢出來,先是向著槿,然後移到我身上。
我們屏息凝神,等待他的發落。
半刻,隻聽狄說:
“菲,你回去吧。我有話要對王子說。”
我如獲大赦,本來想拔腿便跑的,可在出門的一刹那,分明有一種莫名的心情告訴我應該求狄讓我留下來。就這一猶豫的瞬間,卻又撞上狄那威風凜凜、不容置疑的眼神。我隻得向後退去。
當我最後一次偷眼張望長跪不起的槿時,正巧他也偷偷抬起頭來看著我。在那驚鴻乍現的一瞥中,我仿佛看到他眼中的憂鬱後似乎還藏著一絲隱約的陰影,讓我心頭微微一痛。
隻好等下次再向他致謝了,我想。
後來沒過幾天,我就聽說了王長子和王三子的謀逆大案。本來宮中是禁止談論政事的,不過事情鬧大了就怎麼也瞞不住。人們說王子們在學園時就暗中聯絡敵國,圖謀不軌,不過王上似乎早有準備,親自領軍一舉拿下糾集於學園的叛黨。兩個王子逃亡不及,被拿個正著。人們說是狄親眼看著手下斬下他們的首級。麵對二位王子的苦苦求饒,他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兩位王子被處決的第二天,王次子槿被正式承認,加封為親王,住進了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