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七章 青萍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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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六歲生日之後,開始跟隨狄練武。
    我每天上過早課後等待狄下朝,午後聽跟他學習劍術,騎馬,射箭,寒來暑往,風雨無阻。七年來,我與狄朝夕相伴,形影不離:春天我們進山踏青,在蒼浪峰上欣賞夕陽西下的壯麗;夏日我拉他一起熬夜,點數流星,許下無數心願,然後在他肩頭睡著;秋天我們在草原上縱馬奔馳,追逐南飛的雁陣,直至晚風送來的炊煙嫋嫋召喚我們的轆轆饑腸;冬日無月的夜晚,我們偎著熏爐,捧一杯暖暖的屠蘇酒,在新年的祈福中聽雪花飄落的聲音。
    我想,跟我在一起的狄,應該不會再寂寞了吧。
    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快樂的日子,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如同一陣撲麵而來的風,拂動我們的發,穿越張開的手指,然後棄我而去,一去不返。當我們注意到時,它已經把我們遠遠拋在腦後,化為記憶的風景中某個清晰或模糊的光點。
    從六歲到十三歲的那七年,雖然平凡而短暫,卻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歲月。之後二十餘年,每每午夜夢回,我還是會變回當年那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女童,在那個人深沉的注視下,截一段風,銜一絲雨,披一身露水,在空中、在水上、在雲間,刻一個融不去化不開的名字。
    我十三歲時就跟普通女孩不一樣。我不像她們得學習彈琴歌舞、針織女紅,而是如男孩子般騎馬、擊劍、射擊、遊泳;除了習武的時間,不會在宮中乖乖坐上一時一刻,而是想方設法溜出宮去玩。開始時隻是限於宮城附近,後來就是整個京城,最後幹脆一口氣就能跑到京郊的蒼浪山一帶的原野與叢林。狄開始很不放心,讓人跟隨保護,後來見我偷溜出去多次也無事,就漸漸放寬了限製,唯一的要求就是:無論我去何處,必須有芬時刻陪伴左右。
    芬出身良家,從小性情溫柔,乖巧可愛。狄安排她在我身邊本來想讓我潛移默化,學做淑女,後來才發現“近墨者黑”的反而是她:芬很快就被貪玩的我“同流合汙”,她的馬術在我的指導下日益精進,幾乎和我一樣好。
    十三歲的我,活潑、野性、倔強,對什麼事都充滿好奇。我的皮膚如同陽光下低垂的麥穗般圓潤而健康,頭發裏永遠散發著野草與太陽的味道。我的身材比同齡的女孩更高,肩膀瘦削,四肢修長,體型單薄,有些像男孩子。一頭蓬鬆的黑發要不是由絲帶束住,肯定會亂作一團。服裝與修飾從來都不以為意,一襲最普通的白衫,用柔軟的羊皮帶在腰間輕輕紮住;下麵像男孩子一樣穿短褲,腳下牛皮麵麂皮裏的軟靴,走路、習武、騎馬、跋山涉水都不在話下。
    我的劍術具體達到什麼程度我不好說,不過足以說服狄放心讓我出宮遊玩。雖說我早有意學書裏的劍客俠士一樣劍試天下,行俠仗義,可無奈正值太平歲月,百姓安定無事,我每次出行,最多不過是嚇唬嚇唬市井頑童,街頭惡少,從沒機會與真正的高手一較高下,實在令人泄氣。
    隻是,我除了劍術過人,其他學業一直是令老師們頭疼的問題。十三歲了,寫字還是錯誤連篇,古典文學中詩歌部分還好,經、史則是慘不忍睹,每每惹得那些飽讀詩書、皓首窮經的先生們欲哭無淚。
    十三歲那年,我與狄的關係仍然很親密。即使狄常常由於政務而推遲或取消與我練武的安排,我也能夠自覺按照進度完成當日的功課。我會記下當時的問題,待到他得空時一並請教。我也漸漸習慣了他的思考與沉默,無須言語,隻要一個眼神,就能心意相通,這是我們之間無可比擬的默契。
    我們的房間很近,臥室也隻有一牆之隔。早上嬤嬤會叫醒我與他共進早餐,晚上我一定要等他回來、向他道了晚安才會入睡。有時候等他不回、就在他的寢室睡著了也是常事。雖然這種做法不合禮數,但我從未受到任何指責或教訓。何況嬤嬤們、侍女們、宮中上下人等也早已習慣了我們的親密,每當我纏著狄撒嬌時,大家都會陪著我們一起說說笑笑,和樂融融,親如一家。
    那時候,我以為這就是幸福的全部。
    ——直到那件事的發生。
    一切發生得都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一天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我還記得秋日的陽光在狄紫色外袍上投下的繡金的影子,以及白樺葉在風中有點過於耀眼的閃光。他像往常一樣坐在露亭的陰影中看我練劍,幾縷桀驁不馴的黑發在風中長長地飄灑。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我們還約定在練功結束後一同到山中騎馬。
    回廊上腳步匆匆。有宮使趕來,向狄送上一封信。
    我不知信上寫了什麼。隻是狄的臉色立刻變得很陰沉。他停止了授課,匆匆走了。直到傍晚都找不到他的蹤影。
    次日,他意外地缺席了朝會。我問遍了宮中的人,卻沒人知道他的去向。國不可一日無君。雖然有宮相幫忙維持局麵,但不明就裏的群臣已經開始議論紛紛。
    我在他的房間苦苦等待。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落單,那種空蕩蕩又焦灼的感覺,真的不好受。
    第五天清晨,我從狄的臥榻上醒來時,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我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坐等:一定要做點什麼才好。
    首先,我需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狄向來反對我參與政事,我與朝臣自然毫無聯絡。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到狄的書房查找可能的線索。
    多年來我一向自如出入宮禁,宮中的每門每院、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隻是這一次的目的地有些不同尋常。
    ——如果說王宮中還有什麼禁忌,那就是狄的書房了。
    其實在我印象中,狄的書房似無特別之處。除了一張寬大的書案、一副簡單的床榻、一張桌幾、幾把座椅,就是排滿四麵牆的整列的書。然而它又是一處神秘的所在,我隻在狄的陪同下、獲得其許可才可以進入那裏。
    記得有一次不小心把球打進了書房的窗戶,我貿貿然闖進去尋找,事後狄知道了,還罰我在嬤嬤的監督下繡花一個時辰,還背誦了《雅歌集》的前三章。
    這一次,畢竟事出有因。我想,雖然冒著再次被責罰的危險,但要是能為狄分憂,這點小事又何足掛齒。
    決心已下,我便立即付諸行動。
    守衛與侍女自是小菜一碟。隻需繞過人多眼雜的天井,爬上後牆,再跳過窗戶,就可不驚動守衛正門的衛兵。而狄又不在,侍候的宮女自然趁機偷懶,跑到花園裏遊玩,不會再到這個蕭瑟冷清之處空等。一切按照計劃順利進行,比我想象得還簡單許多。
    書房的窗欞是高了一點,卻難不過我身輕如燕的輕輕一躍。
    房中空無一人。書案、床榻、桌幾等,依舊在原位靜默地陳列。明淨發亮、一塵不染的書案上,一篇寫到一半的紙草平整地躺著,一支用舊的羽筆就擱在旁邊,墨水卻早已幹了。我來不及多想,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撲向滿桌紙卷,匆匆翻閱起來。
    讀書幾年、逃學無數的我,還是第一次麵對滿篇的生字和文言的文件,一時間看得頭重腳輕,眼冒金星。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最近、最近的文件在哪裏呢?
    我隨便打開一份文件,一目十行地掃描下去:
    ——今秋多雨,蒼浪山白沙溪水勢暴漲,淹沒沿岸良田數十頃,人畜或有傷亡,請求撥款賑災,救濟難民……
    下麵已經有了狄王的批複:準。並免年終稅賦。
    我收好這一份,再看一篇:
    ——京城北市屠夫某某,與街坊菜農某某素日不睦,本月某日,兩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菜農重傷不治。今將屠夫某某以“故意殺人罪”入罪,擬於秋後斬首,求聖上核準。
    狄王的批複則是:閱。交三法司再議,以觀屠夫動機有無可減免之處。死刑判決,須慎之又慎……
    批文還有幾行,但我心急火燎,無心細看,就合上了。又打開了一份。
    這一份才拿在手中,就覺得沉甸甸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地翻開了一頁。書頁上清秀挺拔的筆跡一下就吸引了我的視線:
    ——就北海諸島增建海防設施、改革軍隊編製之事,臣連珈以為,因近日西海三國之異動,理應加緊實施……
    臣連珈?!
    我急忙一路掃描過去,以下都是大段陳述供給、采購建築石材、工程進度的細節,內容無聊篇幅又長,看得我雲裏霧裏,暈頭轉向。
    於是我跳過正文,直接去翻批語。
    狄王的回複頗長,結尾寫道:北海諸島,乃是牽製西海三國、遏止海盜東渡之要衝,自先代靖海將軍首倡改革軍製、鞏固海防之法,於今已近二十年,隻苦於時局不利,無暇著手。今你所提及北海海防鞏固、軍隊改製之建議,正與吾經年夙願相合,今已交諸部合議,擬定具體章程。
    而所言西海三國之事,事關重大,著即刻進京麵談。
    還不到一年一度回京的日期,連珈又要回來了?
    還有,“事關重大”是什麼意思?我翻了翻批文的日期,已經過了半個月。這些都是文件抄件的存檔,真正的詔旨應該早已發出。連珈現在應該已經到了。
    我心頭一陣慌張。不知為何,每次連珈歸來總會讓狄分外忙碌,常常會打亂我學劍的課程。這些本來都習以為常了。可是這一次,他才說歸國,狄就不見了,難道狄的失蹤會與他有什麼關係?
    我隻顧出神,半天才想起應該把文件收好。隻是這一卷過於沉重了,我手腕早已發酸,這倒手的功夫,那卷紙便從我指縫間滑脫,嘩啦啦地撒了一地。而桌旁一摞本來就危如累卵的卷宗,也火上澆油地跟著搖搖晃晃,眼看就要轟然坍塌。
    我嚇得魂飛魄散,幸虧幾年習劍,反應還算敏捷,幾乎手腳並用左右開弓,才把搖搖欲墜的文件整理妥當。
    一番苦尋卻一無所獲,令人好不沮喪。
    一氣之下,我索性就地而坐,趁機喘一口氣。
    這一坐,我才不經意地發現,書案下似還有幾層小櫥,被兩扇小門輕掩著。剛剛隻顧著在書案上翻找,竟沒有注意到這裏還有一番洞天。
    我便輕手輕腳地摸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一打開。
    幾個小格間裏,都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淡藍色花箋,灑著點點金片,封麵上打著火紅的漆印。信上看不到日期,但就泛黃發脆的信紙看了,少說也是十幾年前,可細細聞去信紙上似還有幾絲百合的殘香。我本想立刻打開了看,可一想到剛才的狼狽,不覺猶豫了一下。直覺告訴我:之後還會有更有趣的東西。
    最後一個格子裏沒有信件,隻是一部紫檀木匣。輕輕一掀,它就開了,仿佛緩緩敞開門扉的貝殼,呈現出深藏已久的寶藏。
    可眼前的,這是什麼?
    一把玳瑁發梳——嚴格地說甚至算不上一“把”,因為它被生生斷為兩截。旁邊還有一個精致的貝殼做的小盒。
    我把梳子舉在眼前、就著天井的光線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除了已經折斷,始終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之處——這就是女子常用的梳子,除了梳理頭發以外還能插在發髻中做為裝飾。狹長的梳柄處被常年的使用磨得發亮,隱約可見當年鍍金的雲紋裝飾,當年鑲嵌過珠寶的地方卻隻剩下空空的洞隙了。
    至於那個小盒,一時間還看不出做何使用。搖一搖,似乎裏麵並沒有什麼東西。
    我捧著這兩件物什一頭霧水,不知如何是好。
    本想解開一個謎,沒想到卻招來了一個更大的謎。
    可當時我沒空感慨,還是一不做二不休,看看那個貝殼盒子裏還有什麼東西。
    正當我要打開盒子時,忽聽得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響,我忙不迭把木盒放回原位時,一個修長的人影卻已驀然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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