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燎燎，溽暑已消。
    晨霧薄薄中，紅嘴的小金雀停在房簷兒上，靜靜地等待著陽光烘幹自己身上的露水。
    十公主一邊守著爐火，一邊看著坐在床頭的皇甫沁。
    熬藥的事情本不應該花傾歡來做，但她隻要一靜下來，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自己的母親和小雲守在那土包子身邊的樣子。
    不過，他們具體在做什麼，又看不清。
    傾歡承認，她不喜歡看到那樣的場景，但是，與其坐在長春園中胡思亂想，倒還不如親眼去看來得痛快些。
    “母後，您已經守在這裏兩天了，還是回鳳闕休息吧。”
    皇後握著長樂的手，曆經沉浮的臉上露出幾許慈祥，她像是沒聽見自己女兒的話，眸子中雖起了淡淡的血絲，卻還是舍不得把視線離開床上的人。
    是什麼讓她這樣奮不顧身，又是什麼讓自己如此心痛。
    花傾歡死死地抿住了唇。
    “母後……”
    晨光穿透薄霧，淡淡地灑了一地。
    有人走到床邊，垂手立在皇甫沁的身後。
    “都整整兩天了，她為什麼還沒有醒過來。”皇後的聲音不怒自威。
    “這一劍雖然沒有傷到心髒，但流血太多，所以才昏迷不醒。”
    灰色的雙眸依然沉靜安然。
    十公主坐在小凳上，手中的扇子不緊不慢地扇著爐火。
    她突然想起前天晚上，有人轉身回眸，紅衣似火。
    他說，傾傾，回去吧，我不能送你了……
    那個夜晚，總覺得有些東西異乎尋常。
    自己在他俊美無儔的麵孔上看見了一種奇怪的神色。
    是痛心麼……
    他這樣的人也會因人而悲傷？
    “你和那個女子還好麼？”本想走掉，可還是禁不住問了一句，還沒等他答，自己卻又像心虛一樣補道，“你應該待她好，畢竟她對你那般的情深。”
    她看著他收回量天尺，悠悠地唱，“桃花眼，薄幸郎，朝三暮四，情不長……”聲音婉轉，比城中花魁的嗓子還要妖嬈上三分，眸光柔和，似乎比小雲還要溫暖。
    可看到傾歡眼裏，聽到耳中，卻是一陣尷尬。
    他眯起眼，懶洋洋道：“如果沒記錯的話，是這麼唱的吧。”
    十公主幹笑一聲，點了點頭。
    露垂芳草，冷月無聲。
    那人攏了攏衣襟，突然說了一句很不著邊的話。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不是父母，也非兄弟姐妹。”
    傾歡凝眉仔細想了想。
    不是父母的話，父皇母後就不能算了，也非兄弟姐妹的話，流光和映蓮便也得除外了，如若這樣，那就隻剩下一個人了。
    在男子眼中，她眉頭皺皺著，歪著臉，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下巴，像是在苦思冥想。
    “小雲。”
    公主開心地道。
    可是……
    被回答的人好像不是那麼自在。
    好看的臉上，出現了除輕佻之外的第二種神情，嘴角一抽一抽的，很是滑稽。
    良久，他才又問：“……好吧，那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不是仇人，亦非天生敵對。”
    接收到問題後，十公主的腦筋開始迅速地旋轉。
    不是仇人，亦非天生敵對……想啊想，思啊思……
    末了，她一拍額頭，恍然道：“我大哥。”
    接下來，公主便繪聲繪色地描述花錦繡的種種惡行，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興奮，完全忽略了對麵男子滯住的眸光。
    “你都不知道，他那個人有多可惡，不僅貪財好色，不學無術，上次還賭光了自己的私房錢，沒錢了，就來找我借，身為妹妹的我又不好意思不借給他，可是借了他，卻又如羊入虎口，於是我就思索，到底是借還是不借，不借還是借，借十兩，還是十一兩，是一分利，還是兩分利……”
    一提到自己的大哥，花傾歡的厭惡之情就如滔滔江水，隻是這從九天而下的水流啊流，前方卻兀地出現一道威武的攔河大壩。
    十公主在餘光中看到那人笑了，笑得很溫和，很……慈祥。
    莫非這樣不算恨？
    “其實小桃也很可恨呢，她上次打碎了我一個碾玉水晶壺，還騙我是餘韻弄壞的……”
    男子還在笑。
    “……最可恨的還是餘少俠啦，夕霧夫人你都教了他這麼長時間，還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啊，可恨，可恨……”
    花傾歡裝腔作勢地咬了咬牙，又拍了拍大腿。
    千穿萬穿，討好不穿。
    小桃如是說。
    可這些答案似乎都不能令那人滿意。
    “那個，那個……”她的音調起起落落，最後停在了一個比較低的位置上，“其實……映蓮哥才是最最最可恨的，他明明答應過我，卻一直沒有回來……”
    他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麵前，“你說，這樣違背諾言，很可恨吧？”月光把她的眸子照得閃閃發亮，很像自己兒時在小蓬萊養過的一隻玄狐。
    她忽然抬起手，撫上他的臉，指尖冰冰涼涼的。
    花傾歡眼中陌生的陰戾卻讓司夭月覺得很熟悉。
    但也僅是那麼一瞬，男子感到自己的臉頰突然向兩個方向被拉大。
    公主眼中的暗色一掃而光，哈哈地笑起來。
    她說：“被我騙了吧，我想恨一個人是不是應該目光狠絕一些，隻是試試，你果然上當了，哈哈。”
    公主很開心，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一顆一顆，晶瑩如珠。
    他釋然，妖嬈輕佻的笑意又浮上眼角。
    “我的傾傾果然冰雪聰明，靈氣逼人啊。”
    西陵下，風吹葉落。
    她看著紅衣隱在夜霧中。
    嘴唇緩緩而動。
    夕霧夫人，我騙了你啊。
    我沒有愛過一個人。
    他不是父母，也非兄弟姐妹。
    我也沒有恨過一個人。
    他不是仇人，亦非天生敵對。
    因為愛他，他不會為我而生，恨他，他也不會因我而死。
    你說對不對？
    夕霧。
    異常銳利的聲音劃破了清晨的寧靜，“你不是天下第一神醫麼，當年傾歡的病你都能藥到病除，怎麼今兒個卻不行了！”
    皇甫沁轉過臉來看雲長隨，鳳眸中的慍色足以讓旁人膽戰心驚，而他隻是淡淡道：“人命由天，不由臣。”
    她呆了呆，視線繞著那人的臉轉了兩圈兒，妄圖從中看出些蛛絲馬跡，嘴唇一張一合，卻終是沒有說出其它斥責的話。
    半響，皇後才低低道：“你告訴哀家，她會活下去的，她一定會活下去的。”
    這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歇斯底裏。
    花傾歡持扇子的手又是一顫。
    雲長隨倒了一杯茶遞給皇甫沁，水汽嫋嫋中，灰瞳深不見底，還是那句話，“人命由天，不由臣。”
    風起，一樹亂紅簌簌而落。
    衣袂飄搖，恍然間，他微微一笑，“不過相比這句，臣更相信成事在天，謀事在人。”
    皇甫沁歎了口氣，伸手幫長樂掖了掖背角，旋即起身，“那就一切有勞，哀家晚上再過來。”
    雲大夫起步相送，皇後卻擺了擺手，“這些禮節就免了吧，好好照顧她。”
    皇甫沁走到門口，腳步略停，轉身對十公主道：“傾歡啊，你也在這兒一晚上了，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公主起身施禮，點頭輕笑。
    看到皇後的身影消失在大門處，花傾歡才走床邊，垂眼看。
    一張蒼白的臉整個都露在晨光之下，愈加顯得憔悴。
    “母後好像很關心她。”
    十公主的聲音很小。
    “替別人擋劍，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勇氣的。”身旁的人道。
    “你也很關心她。”傾歡仰頭，不是詢問，而是陳述。
    一襲長衫裹住削長的身材，清俊溫雅的容顏在晨光的照耀下恍若神仙。
    他抬手輕輕撫公主的頭，柔聲道：“其實小寧也不想她有事，不是麼？”
    “我……”
    傾歡避開男子的目光。
    良久，他的話都不停地盤旋在公主的腦海之中，隻覺得整個腦子都在隱隱作痛。
    小雲，你不要這樣相信我，其實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善良……
    剩下的一整個白天，晴朗朗的白天，花傾歡都守在百草堂中，幫著雲大夫弄弄草，煎煎藥，有時她也會站在長隨的身後，偷眼去看那個麵色有了些許紅潤的女子。
    臨到傍晚的時候，十公主想起了這天的蓮花還沒有繡，於是叮囑了雲長隨好幾次，那個姑娘要是醒過來的話，一定要通知自己，這才放心地離開。
    長春園離百草堂並不遠，特別是對總在這兩處來往的傾歡來說，更是很短的距離。隻是這一次，她卻走了好久，似是迷了路。
    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一大片花草，紫白相間，在夜色中顯得那麼飄渺又迷蒙。
    十公主奇怪，自己好像不記得這條路上還有這麼一塊花圃，玄玄妙妙，上下盈盈。
    正疑惑著，盛開的繁花叢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悠悠然，“傾傾，疼麼？”
    順著聲音望過去，夜色深重，花影重重，隻能隱約看見一個人影。
    萬花拂過，紅衣如火，五官不清。
    花傾歡一驚，下意識地想向後退，可身子就像被定住了一樣，不能動。
    “那是因為還沒有刺進去啊。”
    他在繁花中走出來，從腰間抽出軟劍，寒光如星子，點點。
    十公主這才知道，那人不是五官不清。
    而是根本沒有五官。
    “你，你是……”
    莫不是夜逢妖孽。
    話音未落，他這一劍就刺入傾歡的心口。
    “啊！”
    劇烈的疼痛感讓花傾歡猛地瞪大眼睛，掙紮間，明明是站著的，卻又好像坐了起來。
    “公主，您怎麼了，做噩夢了麼？”
    眼前是金絲羅帳，再一轉頭，正對上小桃擔心的雙眼。
    是夢？
    十公主連忙看向自己的胸前。
    沒有流血。
    原來隻是個夢。
    可若說是夢，這夢境卻又太過真實，真實到自己能感覺到痛。
    額頭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汗來，小桃連忙拿帕子來幫她擦，邊擦著，邊說：“公主，雲大夫方才派人送信來，那個姑娘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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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月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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