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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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月華清寂,大雪自靜默的夜空飄零而下。
銀白色的月光淡淡灑下,又被漫天的飛雪折射,映上少年如墨的長發。
少年身形高挑頎長,發絲在月光之下閃爍了美玉般的光華。他低頭把玩著手裏一把細細的長劍,長身玉立,一派淡雅。隻是那如雪衣角上的斑斑血跡,卻是泄露了剛剛結束的殺戮。
“你……是誰……為何,殺我全家……”
昔日橫刀立馬馳騁沙場的虞將軍,如今卻是喘息著撐劍而立,玄衣染血,狼狽不堪。
少年輕笑一聲,手指纖長輕輕劃過劍鋒,“說了不該說的話,惹了不該惹的人。現在,有人要你死了。”
從未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一如水珠滴落玉器之中,低沉而又不失清亮。卻也同樣,從未有過這樣一個聲音,讓人感到如此的恐懼。
少年移步上前,手中握了那把長劍,慢慢刺入早已乏力倒在地上的男人的胸膛。
腥紅的血液噴湧而出,有幾滴濺上少年如玉的臉龐。
少年轉過身,臉上的笑容在皎潔的月色之中,傾國傾城。
輕塵猛地從夢中驚醒。
窗外已是薄暮冥冥,幾隻飛鳥從如血的夕陽邊掠過,留下幾聲略帶蒼涼的鳴叫和一行消失在雲海中的痕跡。
他撐身從床上坐起,薄薄一層褻服已然被冷汗浸濕。
又是這個夢。
輕塵隨手披上一件長衫,起身走向靜靜靠在牆上的那柄長槍——槍長八尺,通體沉黑如墨,唯有槍杆頂端綴了一圈如雪的長纓。槍頭九曲,脊高刃薄蜿蜒如蛇。一黑一白之間,看上去盡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肅殺。
而此刻,這柄長槍隻是靜默的立著,任由主人蒼白纖瘦的手指撫上它如雪的槍纓。
糾纏了自己十二年的夢魘……
輕塵輕輕撫過沉鐵製成的槍身,入手處是一片讓人安心的微涼。
又如何能忘了,月色下少年那張絕美的臉,以及……那抹沾染了殷紅血跡的笑容。
他忽然握緊了持槍的手。
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他。
輕塵這樣想著。
房門忽的被人從外麵撞開,輕塵猛地提搶轉身,卻隻見眼前一道紅影閃過。
下一秒,身子便被撲上來的人手腳並用的纏住。
“輕塵哥!你終於回來了!”少年揚起一張略帶稚氣的臉,笑容燦爛。
門外是白九歌氣急敗壞的聲音混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唐洛!你給我出來!輕塵一直忙到今早才睡下,你別……”
輕塵抬頭看向衝進屋裏的白九歌,聲音淡淡,眼角卻掛上了幾絲愉悅,“不礙事,我已經醒了。”
唐洛笑著鬆開纏在他脖子上的手,一襲紅衣明媚得耀眼,“輕塵哥,我想死你了。這幾天一直忙著帶那些個新兵蛋子,連來看你的時間都沒。”他勾著嘴角挑挑眉,“算起來,你們回來也已經六日了吧,今天蘇大哥讓我過來是準備動手了嗎?”
輕塵伸手拉拉披掛在身上的長袍,“不是六日。”他抬頭看向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是第七日了,今晚就動身。”
是夜。
修鸞峰上,白日裏看上去搖曳生姿的桃樹,在夜色的掩映下透出一股妖異的氣息。一陣微風吹過,濃鬱的花香在空氣中漸漸醞釀開去。
眼前是一處巨大的院落,於這冷寂的暗夜裏,靜靜佇立在這漫山桃花林中。
唐洛斜斜倚在一株枝椏盤虯的桃樹上,遠遠望向前方那處大宅,一襲紅衣在這濃濃夜色裏仍是炫目非常。
“喲,這慕容隱倒是好生風雅,住在這麼一風光如畫的地兒不說,還給自家院子起個名叫什麼‘桃花別院’。”他咂舌感歎一句,“別說什麼強得像鬼一樣的男人了,這些玩意看上去,怕是女人都嫌花哨吧。”
白九歌一巴掌招呼上他腦門,“你懂什麼,哪個女人有本事坐穩了江湖宗主這位子的。我看這慕容隱倒不會是個簡單人物。這次阡衍不在,隻遣了三名‘鬼影’跟著,像你這般輕敵,一會兒別把小命給交代在這裏,到時候爺可不會救你。”
唐洛衝他一撇嘴,“就你那三腳貓功夫,從我手下隨便抓一士兵都能把你撂倒,還想救我呢……”
白九歌氣得跳腳,正想衝上去往這嘴賤的小子身上招呼一拳,卻被輕塵伸手攔住。
“都別吵。”輕塵伏在樹叢中,靜靜看向遠處莊園緊閉的大門,“我們此行目的是招順慕容隱,能直接說動他最好,若是勸說不能……”他伸手輕握住腰間長劍,低聲喝道,“鬼影三衛聽令!”
身後密林中忽的閃出三道黑色的身影,一身勁裝似是已然與這夜色融為一體。
“到時若是勸說失敗,你們三人便出手挾持住慕容隱,好讓我們以他的名義號令群雄,共同討伐無道昏君!”
三道黑影一齊頷首,下一刻,身形竟已無聲的消失在空氣中。
白九歌饒有興味的摸摸下巴,“這‘鬼影’身手還真不錯。不過嘛……”他轉頭看向輕塵,輕笑一聲,“行事冷峻雷厲風行,你倒也不枉‘七殺’之名。”
輕塵無視了他話中明顯的調侃,目光淡淡,注視著前方大宅,“走吧。”
說罷,率先走向眼前高大的院門。
三人來到大宅前站定,正欲伸手叩門,卻見大門竟從裏麵自己打開了。
門後露出一名女子冷冽的臉。
婀娜的身姿,美豔的麵孔。若非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見到,可能著實會讓人驚豔一番——可惜,此刻若是談及“驚豔”二字,“驚”倒是十足的驚,至於這“豔”……怕就是無暇顧及了。
女子淡然開口,“三位是滅天軍的大人吧,”不等三人回答,她繼續說道,“我家公子已經等候多時了。奴婢寞婉,三位大人請跟我來。”
說罷,也不管三人是否跟上來,轉身便走進了院裏。
三人此時已是顧不上寞婉倨傲的態度,隻得跟著她緩緩往宅院深處走去,心裏都有些發涼——看這架勢,人家是早就得知三人行蹤。此次出行,怕是不會太順利。
寞婉帶著三人穿行在院中長廊之間。長廊蜿蜒曲折,雕花的木欄上每隔幾步都掛著一串小小的風鈴。長廊兩側是幽深的荷花池,此時還未及荷花盛開的季節,隻看見幾尾錦鯉嬉戲於田田荷葉之下,卻也是別有幾番情味。
又往前走了一段,寞婉在一處屋子前停下了腳步,“到了,三位請進。”語罷,身形竟如霧氣般消散在三人眼前。
三人心中解釋一凜,輕塵隨即輕哼一聲,“隻是婢女而已,竟都有如此本事了麼……”
他抬頭沉言道:“進去吧,我倒開始有些好奇這慕容隱到底是何方神聖了。”
三人推門進入房內。房間裏掛著幾層薄薄的輕紗,偌大一間屋子裏隻燃了一盞小小的油燈。房間一角的桌上擺放著一隻博山爐,此刻銅爐頂端正騰起幾縷青煙,熏香的味道在房間裏緩緩蔓延開來。
唐洛左右環視了一圈,微微皺起眉頭,“怎麼不見人?”
話音剛落,重重輕紗無風自動,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
身處這昏暗的房間內,四周又是一片如此詭異的氣氛,三人不由有些緊張起來。輕塵的手下意識的移向腰間長劍,厲聲喝問,“誰?出來!”
房間深處傳來一聲輕笑,紗幔掩映之後顯出一抹纖長的身影,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那人雖高得有些驚人,但身材纖瘦得不像男人,倒是有幾分女子的妖嬈韻味。
女子身著紫色長袍,腰間鬆鬆係著一條帶子勾勒出纖細的腰肢,領口處隱約可見一截白皙的肌膚。
她手持一把桃花雪扇,堪堪遮去半張臉,不發一言,於這一片朦朧詭異的氛圍中看去卻是說不出的香豔。
輕塵微一愣神,隨即上前一步,拱手朗聲道:“來人是慕容夫人吧,方才……失禮了。”
女子又是一聲低笑,仍是不發一言。
輕塵頓了頓,繼續說道:“在下滅天軍輕塵,這兩位是我的副手。今日貿然拜訪實是有要事想求於慕容公子,不知公子現在何處。”
女子終是開了口,聲音遙遙傳來,聽上去竟有幾分低沉,“不知公子所求何事。”
白九歌皺皺眉,開口道:“此事事關重大,還是勞煩夫人通報慕容公子本人比較好。”
那女子似是聽到天底下最逗人的笑話一般,忽的笑開了。那笑聲……仔細聽來,竟有些像男人的聲音。
不一刻,笑聲戛然而止。下一刻,那人的身影忽然從紗帳後閃到三人麵前。
隻見那人將手中雪扇一收,微微上挑的鳳目,殷紅輕薄的朱唇——赫然就是那自稱桃花妖的神秘男人。
白九歌猛地瞪大了眼睛:“……美人?!不會吧……你幹嘛扮女人?”
男人單手撐著下巴,妖冶一笑,“我幾時扮過女人,分明是你們一上來就‘夫人夫人’地叫,現在倒怪起我來了。”
白九歌有些無言,忽的回過神來,“不對。你怎麼在這裏?難道……”
風起,窗外隱隱飄來一陣風鈴的輕響,清脆婉轉若金石相擊。
男人挑起眉,施施然一拱手,“在下慕容隱,恭候多時。”
晚風微涼,無月。
荷花池深處一座涼亭裏,慕容隱端起一隻玉觴,抬頭看看天,輕抿一口歎息道:“看來是要下雨了啊……真是可惜了我這壺西江月,這本是最適合一邊賞月一邊斟飲的好酒的……”
輕塵看他一眼,漫不經心的回應一句,“西江月麼……倒是好酒,可惜阡衍不在,不然一定會很開心的。”
慕容隱挑挑眉,“阡衍?是蘇將軍嗎?說起來,我本以為他也會來的呢。”
白九歌一手把玩著手中那盞雕工細致的玉杯,回答道:“阡衍被軍中瑣事纏住脫不開身。還有,輕塵,你能別三句話不離蘇阡衍麼,現在應該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吧。”
他抬起頭,微微挑眉道:“美……不對,慕容公子。能與公子對飲閑談實在是在下的榮幸,可惜我們這次來,到底還是有正事要說的,不知公子會不會怪罪在下拂了公子的雅興。”
慕容影微笑著看向他,卻是不發一言。
白九歌見他不說話,便當他是默許了,接著開口道:“時下正逢亂世,皇帝好戰,百姓苦楚。我等本是江湖草莽之士,隻因不願看著黎民枉死揭竿而起。隻是封湮雖無道,奈何這大焱王朝尚還有著百年根基,實在是難以撼動。半月前長門一役,滅天雖是勝了,卻也是損失慘重,因此特來懇請慕容公子以宗主之名號令江湖豪傑共伐昏君,好讓……”
“好。”
“咳咳……什……什麼?”白九歌剛剛喝下一口酒準備潤潤嗓子借著勸,此時聽他突然如此爽快的應聲難免有些吃驚,咽到嘴裏的酒也跟著嗆出來。
慕容隱笑著看他一臉狼狽,“我說,好。”
白九歌微愕的睜大了眼。
一旁的唐洛忍不住驚歎出聲,“不會吧……這麼爽快?”
慕容隱手中桃花扇一展,輕輕扇動間流瀉出無限風流,“既然早就知道各位要來,我又怎能不打聽清楚各位的來意。再說了,為黎民百姓做事本就是我們這些江湖人的行事準則,我今天若是拒絕了各位,明日這天下各路豪傑也不知道會怎麼議論我這個宗主。”
唐洛猛地一拍桌子,“好!慕容兄不愧是位英雄人物,我唐洛敬佩你這份義氣,先敬慕容兄一杯!”
唐洛本就生著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這般豪氣的動作放在他身上看起來倒有種說不出的滑稽。慕容隱不由抿嘴輕笑,卻又礙著他的麵子隻好拿扇子遮了遮勾起的嘴角。
未及慕容隱笑完,手中折扇便被人劈手搶去。
寞婉冷著一張臉站在他麵前,一雙細細長長的美目就這樣瞪著他,“我找了我這扇子兩天,原來就在你這裏。”
慕容隱瞬間笑得有些尷尬,“寞婉姐姐,我就是借你扇子來玩會兒……”
寞婉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公子你一個大男人,拿著女子的扇子到處亂晃像什麼樣子。”
說罷轉身便走,留下慕容隱一個人在那坐著。
唐洛愣了愣,忽然一陣大笑,“哈哈,慕容兄好生有趣,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來來來!我們今天不醉不休!”說著,端起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白九歌看事情已成,臉上亦是帶上幾分愉悅,“那……既然慕容公子已經答應助我滅天一臂之力,不知幾時能帶人入伍?”
慕容隱笑著飲盡杯中清酒,“三日,三日之後,我定帶手下有誌之士加入滅天。”
說罷,眼角餘光輕輕掃過一旁靜坐的輕塵。
輕塵發現他投過來的目光,隨手舉杯算是敬過了。隻是臉上依舊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似乎這其樂融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時入子夜,幾縷水汽從水麵蒸騰而起,整座涼亭掩映在一片迷蒙之中。
見唐洛已是醉得人事不醒,白九歌起身微微拱手道:“這小子一向貪杯,讓慕容公子見笑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這就告辭了。”
這時即使是慕容隱也有些微醺,幾抹紅暈染上他清俊的麵頰,平添了幾絲媚意,“唐公子也醉了,諸位今晚不如留宿府上,我也好盡了地主之誼。”
白九歌揚眉一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這就送他回房。慕容公子,告辭了。”說罷,一把抓起趴在桌上昏睡的唐洛晃晃悠悠站起,跟著不知何時出現的寞婉回了房間。
慕容隱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他轉身看向依舊坐在桌邊的輕塵,斜飛上揚的眼角掛了幾分邪氣。
他走到輕塵身邊,緩緩俯下身,“輕塵,你也醉了麼?”
輕塵抬頭看看他,眼中一片清明,“慕容公子說笑了,在下從頭到尾隻喝了一杯。”
慕容隱直起身,隨意在他身邊坐下,“既然沒醉,就繼續陪我喝幾杯吧。”他仰頭緩緩飲下杯中玉釀,“說說吧,你建立滅天,到底是為了什麼?”
輕塵也不看他,淡淡道:“自是為了黎明蒼生。”
慕容隱忽然嗤笑出聲,“蒼生?那算什麼?”他猛地湊近輕塵,呼出的熱氣徐徐噴散在他耳畔,“你心裏裝得下這天下,那這天下便是你的。這世上誰沒有野心,像你這般躲躲藏藏,倒像是偽君子了。”
輕塵在心裏低笑一聲——野心?天下?也罷,自己所要的,不也正是這些麼。
他抬頭看向慕容隱,神色依舊平靜,“你說野心,那便是野心了。隻是……我有我的理由。”
說罷,他起身離去。
慕容隱深深望向他的背影,輕笑著低喃一聲,“原本隻是想看看你臉上出現點其他什麼表情啊……結果卻換來這樣一個答案麼?真是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