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月華如練，清清明明。
    惠帝司馬衷身在弘訓宮，他感覺自己一下子很放鬆，身心從來未有如此舒坦，給身邊的羊皇後有一搭沒一搭的嘮叨著，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那些禍亂罔己，皇室多故，憋屈錯位的生活之痛。
    司馬衷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感覺夜晚就在一個男人這樣絮絮叨叨的傾訴下，變得格外悠長，似一支邈遠空靈的古琴曲，韻律一再反複地，反複地波折。
    獻容側躺在床上，目視窗外一片朗朗月色。任憑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裏，惠帝低沉的聲音在四周飄蕩，她好像在聽，又好像有點心不在焉。沒人能夠理解這種奇怪的感情，她對他毫無愛可言，但是又分明願意聽他講，哪怕是隨便講點什麼，都沒有關係。
    晉惠帝司馬衷就毫不設防地對羊皇後打開了他那閉鎖已久的話匣，像洛陽街市裏那些終年懷才不遇的酒徒，喝得酩酊大醉以後，對同座的陌生人，敞開了一扇自己心靈的天窗。
    司馬衷說，他記得有一次，路過宮裏的一方小池塘，是在春末夏初的時節，忽然聽到幾聲陰陽怪氣的蛙鳴，心裏頓生疑竇。這蛙鳴，是青蛙自己想叫呢，還是別人想讓它叫？就問身邊的人。眾人就都樂得哈哈大笑，蛙鳴是為公還是為私？這是個問題。
    後來，這事情給一個秉筆直書的史官聽了去，就被寫進了史書上。結果，天下人都知道司馬衷是個傻皇帝。彼此開玩笑，也會問，你知道蛙鳴是為共還是為私？
    獻容也笑。
    獻容還聽惠帝講前太子司馬遹的不幸。
    從前，司馬遹本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孩，幼時得到武帝讚賞，誇獎他有宣皇帝司馬懿的遺風。司馬衷就很喜歡這個兒子。後來，太子卻被前皇後賈南風給害死。賈後教唆他學壞，給他在朝廷製造不好的影響，又逼他喝下迷魂酒，寫謀反誓詞。我就不明白，一個好端端的太子，怎麼可能謀反。可我怕賈南風，由於天生懦弱，我害怕那個身材短小皮膚黝黑的蛇蠍女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毒死了我的兒子。
    後來，趙王司馬倫又矯詔毒死了賈後。
    惠帝起身，坐在床前嗚嗚地哭了。男人凝噎的哭訴，低沉聲音，像一陣飛來的粗糲沙石，一股腦兒落入了獻容再也無法平靜的心裏。獻容突然有點可憐他，身為一國之君，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
    獻容第一次，是在心裏意識到自己微妙的處境，於是想當一個好皇後，母儀天下的好皇後，在這晉室多難之際，幫助惠帝整肅綱紀，看清奸邪忠正。她從無對權力的過分欲望，而追逐權力，亦不符合她這個毫無城府的小女子的興味索求。但是天下興亡，事關每個晉朝子民的責任，因此，就有義務在自己權力、能力的範圍內，做點什麼事情，幫助大晉朝度過眼下難關，複顯武帝初年的那一派安寧的大好河山。哪怕她能夠做的，隻是一些很小的微不足道的瑣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