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走了五分鍾吧，我方見到了錦娘。她坐在假山的太湖石上麵，低著頭望向我，麻花樣的辮子垂在兩肩上。“你也真是的！逗你罷了，竟現在才來！”她翻身從太湖石上跳下來，甚是輕盈。“喏，給你。”她遞了過來。“現在《新青年》裏全是階級鬥爭事兒，這本是民國八年第六卷的第一號。”然後她遂開始翻到其中的一頁，“很久以前的一期了，也不知道你怎麼倒騰出來的……”我道，她朝我笑了笑，並不言語多少。“陳獨秀的《本誌罪案之答辯書》？我怎麼不知道他曾寫過這一篇，《晨鍾報》上麵可沒有提過。”我燦燦地笑了笑，我驀然想起如今我似乎與外界的交流隻剩下這報紙了。
    “如今在高師附中裏得的東西倒是多——學的皆是白話文。我倒是覺得比文言的省力一些。”她說道。“白……白話文？”我愣了一下。“就是和我們現在說的很像，沒有那些之乎者也的……”“這……天啊……錦娘，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激進了？”我有些吃驚地說道，眼睛依舊掃著《本誌罪案之答辯書》上的字“……但是追本溯源，本誌同人本來無罪，隻因為擁護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幾條滔天的大罪……”，“你知道麼，錦娘，我額娘若是知道了，必罰我去跪祠堂不可——她準以為我是傷風敗俗瘋了……”錦娘撲哧地笑了，“我和嶽昇也沒有敢和爹說這事兒，爹那樣古板的人，定是‘反對本誌’的，何苦去找這沒趣兒。我去高師附中，你又不是不知，爹連打賞黃包車的賞錢也不給我，直叫我每日走過去，說是上高師附中是我自己選的路，這路得自己去走……”“你不怕苦麼？”我有些愕然，隻因為錦娘在我的印象裏，從來不曾是這般剛烈、有性情的女子。她搖了搖頭，“若是夏天倒也好了，冬日的時候比較困難些，那下了雪的日子真真不好過，要當心別滑到了。”她遂笑了笑，這一瞬間，我隻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仿佛不值得一提一般。
    我徒覺得心酸起來，便欲將自己手腕上的瑪瑙鐲子退下交給錦娘，她止住了。“咱倆是發小兒，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實走過去也好，不必錯過了恁多的風景——而且，可以講與你的東西豈不是更多了？容格格你豈會不明白？”
    不明白？我的確不明白。
    我的心便是這樣開始麻木了起來，我曾以為艾倫給我開的那一角窗戶足矣讓我看清楚整個世界，可是與錦娘比起來，我卻顯得目光短淺得多。我亦了解得那樣地少，仿佛皆是連皮毛都算不上的細枝末節。而我卻如此懦弱，我並沒有去向阿瑪和額娘申求的勇氣，也許是被這些繁文縟節困得太久，束縛得太久讓我磨掉了屬於我僅有的銳氣……
    “榴兒？”“嗯？”“我見你愣神兒愣了恁久呢……可是想到了什麼了？”“沒有，隻是覺得陳獨秀先生說得當真在理。”
    我見錦娘笑了起來，笑的甚是燦爛，臉頰緋紅，像是流連在天邊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