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榴花 第五章 榴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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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來這般,用典似是溶於血液的語言,仿佛不曾與我自己的靈魂分開過一分一毫。它在我的身體裏滲透著,直到在文字中得以沉澱。早已忘卻了,讀過多少的書,看過多少的詩,在詩詞中遊走的日子,好似最美麗的年華,在我的歲月裏鎏金,在我的心境裏緩緩暈開一片新的天地。阿琿總是說,女兒家都會的女紅,我不曾做的真正很熟練過;而女兒家不擅長的詩詞,我卻是癡了迷般的喜愛。阿琿又說,他總是認為我是漢人家的女子,滿洲的騎射卻是不擅長的,為此阿琿還當真招過急的。
阿琿那日教我拉弓,我竟然很難拉開。我問阿琿,他是否有更軟的弓。他一愣,尷尬地一笑說,這把已經是最軟的弓了,說罷,又摸了摸他的鼻子。阿琿曾一度很感歎他的嫩不能夠和他一樣,成為真真正正的滿洲人,能夠飛馳在馬場,然後射出去的箭百發百中。他每每歎氣的時候,我都說,你拉你的弓,我用我的筆杆子,都是一樣的嘛,然後笑著跑開,躲到家中那盆開得最茂盛的石榴樹下麵,露出半個臉來,窺探他的動靜。阿琿亦是會跑過來追我,然後把我抱起來刮我一下我的小腦瓜;又或是抱起我,去摘夏日裏開得最紅、最盛的石榴花,然後別在我的鬢角上。
阿琿很喜歡帶我去騎馬,他讓我坐在他的前麵,然後由他來操控韁繩。阿琿可以讓馬跑得飛快,讓風吹起我的頭發,吹得我的衣服嘩啦啦地作響。我常常會漸漸放開緊緊攥著阿琿腰帶的手,將胳膊平舉起來——隻是每每這樣阿琿都會嗬斥我老實一點,嚴肅地聲明若是我依舊這樣,便不再帶我去馬場騎馬玩兒了。我知道,他說的話從來都不會作數,因為,他很少會記起他在馬背上對我說的重的話。我很喜歡他這副樣子,雖然,我很清楚,在馬背上,他必須負責我的安全。
印象裏,阿琿一直很厲害,除了他的字與文章不如葉掌櫃家的昇子寫得好之外,我竟然找不出他的缺點,或許,包括他在馬背上麵的健忘,還可以算一項——我想,這也許是作為一個妹妹對哥哥的偏袒的心緒罷。阿琿的字不好看,這是張師父說的,說是太過於剛強,字的筆畫過於鋒芒畢露了,不懂得“書”所擁有的內斂與含蓄。阿琿有一陣子練了很久,卻是不曾改得過來,如此便作罷了,反而開始練起了他喜歡的,花裏胡哨的帶滿了一種阿琿稱作是“遊絲”的英文字母。他喜歡銅版體和哥特體,那種很好看卻讓人感覺有些華而不實的文字。在我學習了英文後,我一直支持的是正式意大利斜體,雖然看起來,它總是少了一些嬌羞的韻味,總顯得正經而一絲不苟。然而,那一絲不苟的認真勁兒卻是滲入心裏的,讓人覺得貼心樣兒的舒坦。
阿琿的射箭射的很準,阿瑪是讚許過的。我知道他為練習這個受過多少的苦,因為我曾經偷偷地看過他在後院左手舉著弓,手腕上拴著沙袋,在太陽下被曬得滿臉是汗的樣子。他的汗出得那樣多,直直浸濕了他竹青色的掐牙箭袖,但是他的眼神依舊是那樣地執著與堅定,就像他寫出的字那樣蒼勁。
我一直躲在石榴後麵在看著他,直到他將弓箭放下。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麼,我想,我隻是希望能夠陪著敬成吧,陪著我的阿琿。我曾經邊拿著帕子為阿琿擦汗,邊問過他,他為什麼那麼刻苦,那麼不怕累。他隻是蹲下來,幫我理著在和錦娘玩耍時揉亂了的領子,對我說:你知道你自己是有多麼地愛詩詞對麼?這就是我有多麼地愛射箭。你可以為詩詞去死,而我也可以為射箭獻身。這是一樣的。
當時的我太小,還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到後來,我才發現,原來敬成的話,就是我的半生,我那摻雜了浮華的半生。
我的半生,如夢,如煙,卻有著生命的重量,會壓得人有些喘不動氣。又像是家中耳房裏放置的檀木大箱子上麵的鎏金鎖,在歲月的侵蝕中,片片的金箔漸漸剝落,露出了裏麵的黃銅,顯得斑斑駁駁的,似是垂暮的老者,不堪於提及那些瑣瑣碎碎的往事。那些剝落的金箔,是時間的傷痕,隻能夠由時間來欲蓋彌彰。他騙過了旁人,騙過了生活,甚至差那麼一點點騙過了我自己,隻是——
它獨獨沒有騙過自己的心。
於是,想起來的那一瞬間,依舊會有絲絲拉拉的疼痛,卻並不真切。像這四九城裏的霧天兒,處處透著灰蒙蒙的氣息,總是顯一半兒,掩一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