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下）
    連最親昵的父子，都站在不見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彼此仇視。卻在表麵上，笑語盈盈，一副共享天倫之樂的模樣。
    這樣，太累。
    “春風搖曳碧桃開，亭閣映影靜芳然。這般大好春色之下，不踏春賞金，談什麼國事？龍兒，你看那條小魚遊得多歡呐？德意，把碎食拿過來。”莫子辰有意避開那話題，接過德意手中的瓷盤，停靠在湖邊，喂起了魚來。
    莫天龍也隻好收起信封，看著父皇悠哉悠哉地喂魚，陽光輕輕敷在他的臉上，斑駁了皺紋，細細密密蜿蜒而上。莫天龍也靜靜地看著父親，不言不語，遠看真的是一副很唯美的畫麵。
    莫天龍淡淡笑了。
    ——父皇，你果然還是偏愛莫天羽，這樣都要袒護皇弟。嗬，保不準哪天廢了我，立他為太子。為了保證這江山的未來能牢牢掌握在我手中……這兄弟之情，不念也罷。
    是你……逼我的。
    莫子辰眼角撇到莫天龍，藏在眼裏的讚賞愈發濃厚。
    ——很好，殺了羽兒吧，隻要你夠狠心。如果那場大火還沒有讓你徹底變得冷漠與冷酷，如果你在朕的龍延香裏下藥時還有猶豫，那麼，朕隻好犧牲羽兒，成全你。帝王，無愛。你，若學不會，羽兒，就會代替你。
    帝王。
    嗬，無愛。
    那麼，他的愛，為什麼，給了她？
    原來，愛，真的很遙遠，遠到，飄渺不定。
    有時，無愛，有時，有愛。
    這亦是悲哀。
    皇家的，悲哀。
    “父皇，您也走累了。不如到沁春亭歇息歇息，喝喝茶，賞賞景，您看如何？”
    “好，龍兒果然細心，嗯，沁春亭朕有好些日子沒去了，都快忘了那兒的美景了。咦？當初沁春二字，好像是羽兒題的字吧？哈哈哈，不說不說了，走吧。”
    莫天龍眼神一閃——你在提示什麼？
    “皇弟的文采，兒臣也佩服之至。改天，定向皇弟討教討教。”莫天龍含笑，裝的很好。
    一到沁春亭，便覺得撲麵而來了雅香。沒有濃豔的牡丹獨領風騷。白玉蘭，隻是白玉蘭。到處都種滿了白玉蘭，清風徐徐，搖曳淡淡輾轉而來的香氣。忽隱忽現，令人心神寧靜，仿佛浮生已歇，萬物了然。亭子小巧，陽光照得亭子仿若一塊玲瓏的玉，亭上橫匾，是豪邁的三個字“沁春亭”。其實若真是行家或許會看出來，那三字，雖然淋漓盡致，也隱含著閑情雅致，或許，能看出筆功不足，還未脫出一絲幼稚。
    那是莫天羽七歲時看到這已荒廢的亭子，一時興起，題了字，種了白玉蘭。
    七歲。
    是的，七歲。
    不得不令人驚歎。
    莫子辰走進沁春亭，一撩衣袍，在石桌前準備坐下。
    德意趕忙說：“陛下，您等一下，石凳涼，德意吩咐人給您鋪棉墊子。”說完，一掃拂塵，輕拋的拂塵銀灰淡淡地垂下，宛如煙塵。棉墊還沒拿來，德意回頭皺了皺眉頭，催了兩句。
    莫子辰笑得雲淡風輕，明明對誰都漠然、疏離，他卻能一筆帶過巧妙的遮住那些冷漠，換為暖暖的溫意，不過，並不是真情流露。
    而那日洛楓城中，莫天龍扶起季水墨，劃過的暖意，卻是真情，是拋下了那些高位和富貴的錦套，褪下了高傲與冷漠的水晶牆時湧出的溫暖。
    這兩者，不相同。
    所以，莫天龍離龍椅那個寶座，離得還很遠。
    “不用了，已經春天了，又不是大冬天的，朕也不是垂暮之人，何須棉墊？”莫子辰笑著坐下。
    德意張張嘴巴，好像要說些什麼。的確，莫子辰精神不好，看起來還真有那麼一點弱不禁風的樣子。此時墊子已經拿來了，德意拿在手上放也不是拿也不是，不禁有些尷尬。他求救似的看向莫天龍，莫天龍揮揮手示意把墊子拿下去。
    話說有德意這個細作真是莫天龍的悲劇，明明德意可以自己做主交給宮人，而他在這兒，卻完全沒了主見。這明眼人……好吧，不說明眼人，隻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來太子與德意有什麼關係，再微微做一推導，關係自然就水落石出了。何況，細細一想，不難想出，莫子辰不要墊子的故意的。
    嗯……兩個牛逼人物麵前，德意作為一個二逼向來都很傻逼。
    莫天龍也坐了下來。
    兩位宮婢都穿著水藍色宮裙，姿態優雅舉止端莊地端著鏤金瓷盤，提著裙子走上沁春亭，走到微微布上青苔的石桌前。在莫子辰父子兩人閑聊時，兩位宮婢放下茶水，幾乎是悄無聲息，點點碰撞聲也沒有，然後兩人施了禮，退了下去。她們的眼神，幾近空白，她們隻是盡心盡力的做好端茶這件事。其他的，該聽見不該聽見的，都沒有聽見；該看見不該看見的，都沒有看見。
    所以，她們活得很好。
    茶香四溢。
    清淡中帶有一絲苦意，翻轉中又好像彌漫了一點甘甜。品茶，就是在品人生。
    但是，卻沒有那麼多空餘時間，去做這件別人看來毫無意義的事，喝茶……就是解渴罷了。有人喝了一輩子的茶，卻一輩子，都參不透一個“悟”字。
    因為他們在喝茶，不在品。
    二者，有區別。
    “父皇，這是南茶鎮新選的雨前龍井，雨前龍井重香氣和茶色，宜用雪白瓷。此茶配白瓷聞香杯，妙。您嚐嚐。”莫天龍手略微一舉，半俯首似的對莫子辰道。
    莫子辰用手輕巧端起精致雪白瓷，淡淡煙氣飄渺而上，自有一番朦朧秀雅之美。他深吸一口茶香，隨即閉目淺嚐，隻覺絲絲苦味環繞舌尖，然後，莫名的，舌尖蕩漾出一絲清新甘甜的味道。就像人生一樣，苦過方覺甜。
    “嗯……很好。朕很久沒有細細品過一次茶了，果真，每一次品，都能品出不一樣的味道。嗬嗬，這茶是你備的吧？有心了，有心了……“
    “嗬嗬……”莫天龍笑了笑，有些牽強。
    莫子辰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語氣卻依舊那麼不緊不慢，掩住他那些雷厲風行、果斷不留餘地的傲氣：“哦……對了。朕這些日子整天批閱奏章，也不由有些倦了。今日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不如龍兒你陪朕下一場圍棋怎麼樣？”
    莫天龍頓了頓，似乎沒有想到父親會說這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笑道：“是。既然父皇說話了，兒臣雖棋藝不精，也獻醜陪父皇下一盤。”
    父子二人在沁春亭靜靜地下棋。
    德意在一旁小心的站著伺候，其實這裏也不需要他伺候。
    “龍兒，一子，你又輸了。”莫子辰笑道，“要是換做羽兒，或許他會贏了朕。”
    莫天龍淡淡道：“父皇棋藝精湛，兒臣自愧不如。皇弟在圍棋上更有造化，不然也不可能每每打勝仗，您說是麼？”
    “記得小時候你總是輸給你弟弟，朕希望，這次，你不要輸。”
    ——或許，不能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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