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3 第105章 真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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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那燒為灰燼的蝴蝶,曾經也有過在絢爛烈日下翩躚翻飛的記憶。
在時空隧道裏,一切都是匆匆的過客,本沒有永恒。
所以,我要記錄下這些,稍縱即逝的美麗……屬於我的。
即便是那燒為灰燼的蝴蝶,曾經也有過在絢爛烈日下翩躚翻飛的記憶。
所以……就讓他恣意一次,也讓我恣意一次。
當額真微顫著手將那頂沉重的九鳳冬冠輕輕放在我的頭上……好重的帽子,好眩目的赤金,好圓潤的珠光,尊貴至極的寶貝美得讓我歎息。
這帽子底下那更深重的寓意,讓我微哂,悄悄對自己說就一次而已,借戴一次。老天不會吝嗇我這點偷來的幸福吧,因為……
就算我能整日裏在宮中穿戴全套皇後朝服,就算能依仗“他”的寵眷垂青,有朝一日也許還能住一下坤寧宮過把幹癮。
可,假的就是假的!不過圓夢而已。
圓夢……圓誰的呢?他說是為我圓夢,其實我更覺得這個夢是屬於他的。
“那日在蒙古,皇上曾問額真知道不知道什麼叫做鸞鳥。我說都說鸞鳳鸞鳳,大概是說的鳳凰吧,皇上卻說不是鳳凰。”
額真接過蘭嬤嬤遞來的一條滿嵌著東珠和碧璽、和翡翠的寶石發帶,細細密密地給我纏進發後的鳳尾髻。
“哦,然後呢?”
“皇上告訴我呀,鸞是傳說中的一種神鳥,雖不是鳳凰,卻能飛翔得比鳳更高。宛儀啊,我們總算熬出頭了。”
蘭兒在我身上的明黃色龍袍外再套上一件鑲玄狐皮毛邊,對襟無袖,與朝服齊長的片金繡五彩雲金龍朝褂,讓宮人把立鏡拉到跟前讓我最後打量自己的裝扮。
果真人靠衣來馬靠鞍,鏡中那個貴氣逼人的麗影真的是我麼?這高貴典雅的扮相活脫脫地似剛從宮中典藏的畫像中走下來的人兒了,隻是除了……眼角眉梢那抹掩不住的暖意和嘴角那渦約顯俏皮的笑。
嗬,曆代清宮的皇後畫像中,我不記得有哪位皇後似我這般,唔……不莊嚴。
“鸞永遠也不是鳳。何來出頭之說,不過是陪他高興一日罷了。”嘴裏輕輕的說道,語氣是那樣飄忽,像是真的無所謂了。不過當真我就這麼灑脫麼?
不去想那個了,轉念中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個……額真你去了蒙古?什麼時候去的?”
“您在內務府的時候。”
我坐牢的時候?她一個女兒家去了蒙古找皇帝?這個丫頭又有著怎麼樣的故事,難怪我說恭親王怎麼就那麼快從蒙古回來……
心念一動正想再問,殿外傳來的聲音有些紛雜,誰人敢來乾清宮喧嘩?
“宛儀!”殿外跌跌撞撞地撲進一個人影,蹣跚的腳步還未來得及站穩已是跪倒。
是全公公,原乾清宮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太監,太子十二歲起皇帝就派他去了毓慶宮侍侯那位天之驕子。,瞥了下西牆上的自鳴鍾,雖然這位公公向來是皇帝身邊一等一的親信,但這個點兒跑來找我……這,這又是哪出?
叫身邊的幾個丫頭趕緊扶起這位大總管公公,心中隱隱有些預感,難道……
“求您……救救太子……”待他起身抬起頭時,那滿是滄桑的臉上竟已是老淚縱橫。
*
乾清宮東配殿昭仁殿。
盤虯枝的多頭燭台上正燃著杯口粗細的宮燭,景泰藍掐金絲的鼎形熏爐上輕煙繚繞,宮製安神香獨特的寧馨味道卻並未衝淡屋裏劍張弩拔的氣氛。
金龍案兩頭對峙著一站一跪的父子,爍爍地跳躍著的點點燭焰光影正襯著此刻天子的怒焰。
玄燁看似怒極,“噌”地一聲金鳴,轉身抽出昭仁殿牆上自順治朝起就懸掛在那的避邪寶劍,那劍刃青光暗隱的寒芒告訴我那把劍可並不隻是用作裝飾。
劍尖直指跪在金龍案前的胤礽——他最最寵愛的兒子,劍尖微顫,離胤礽仰起頭的臉不到一寸,近得能讓我看清胤礽漲紅的臉上正映著朵朵銀白劍花。
“你!你!!!你敢再說一次!”他目光深寒不複平常的清冽,眼底下隱著的那抹決絕猶如手中劍……危險……嗜血……
天……他要殺太子!
想也不想,拖著繁複厚重的盛裝,就這樣沉沉地擋在了劍前。
“燁兒!不要!!!”
“皇上,使不得啊!”
胤礽雖害怕得臉有些慘白,但是倔強的個性竟不輸給他老子,這番見到我著皇後規格的朝服盛裝而來,微縮了下眼瞳,瞪視著我……竟是滿眼怨恨。
“父皇,您是真把皇額娘忘了個幹淨嗎?您還記得兒臣的母後麼?她就在那裏看著我們,您真的什麼都不在乎了嗎?”
朝著胤礽指著昭仁殿西牆的那副畫像看去……畫上是個穿著皇後朝服的女子,戴著代表母儀天下的三鳳朝冠下是一張端莊親切的臉,黑亮的杏眼眼角微翹,薄唇輕抿勾出一彎笑……笑得空靈而又神秘。這畫像……這畫像怎麼和記憶中的另外一個自己那般相似。
時而明亮時而模糊的記憶裏常常浮現起這個身影……宮裝的少婦挺著一個碩大的肚皮,那張臉是……蘇麻喇……另外一個自己。那這個太子為何說她是皇後?難道……
“都說她被魘鎮,兒臣看來,父皇才是被魘鎮的那個人!‘不祥之女,幻惑良人,王者必止。’舅公都說皇阿瑪從來沒有如此瘋狂的做一件事情,就算是母後還活著的時候也未見過您帶她去太廟祭祀,為什麼是她!這個低賤的下三旗的奴婢!!!”
低賤的下三旗的奴婢!這話似曾聽說,我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疼帶著點眩暈。記得,幾時……也曾有人這麼說過我,心像被撕裂一般揪疼起來……
“皇上!”全公公的慘叫劃破我腦海裏的黑暗眩暈,但見那顫抖的劍尖已微嵌進胤礽肩頭的披領。
*
記憶中最柔軟的地方有個嬌小的身影,長著心型小臉的女孩嘟著紅潤的唇諄諄告誡一直跟著她屁股後麵玩耍的弟弟。
“我以後要不在宮裏了,我的茉兒嬤嬤你可得給我照顧好了,不準宮裏有人欺負她。”
“嗯,知道了。茉兒嬤嬤雖然人不錯,講課有趣,皇阿瑪也很信任喜愛她,但是,姐,我從沒見你對哪個人有對她好過。”
眼前的胤礽像是縮小了一個號,那小臉的輪廓和她姐姐有些相似。
“那是當然,她是我的媽媽呀。”這閨女驕傲的回答。
“嬤嬤?沒錯,可是再大的女官也不過是個仆人啊,奴才而已,你對太妃和皇貴妃都沒來得這麼好。”
“仆人!!!你住嘴!不準你這麼說她!你!!!我告訴你吧,你也是她親生的!女孩兒像被踩到痛處,哇啦啦的話語如炮轟。
“不會的!姐,你定是胡說!不會的!我的母親是皇後,怎麼可能是一個下三旗的低等旗籍的女人!不,我不信!!!不信!!!”
女孩兒抿起唇,瞪視著她的弟弟,良久不語。
“不!我的額娘是皇後,怎麼可能是這個賤女人!不信!我不信!”他大聲嚎啕,跪坐在厚厚軟軟的雪地裏,讓雪沫沾滿了衣袂。
“啪”一聲脆響,天……喜兒掌摑了胤礽。
那一聲響也猶如夜幕中的一記閃電,照亮了整個暗黑色的天穹,也撥開了我記憶裏的重重迷霧……
我看清了……
是喜兒……我的女兒,而這個胤礽竟然也是我的……兒子?
心中那屬於母親的痛楚驟然升起……哦,不,燁兒!不要殺兒子!他什麼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我是誰,他沒有錯。
下意識的伸手去擋……
*
“啪嗒”寶劍被他甩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氈上,劍上殘留的那抹鮮紅即刻染上了純白的羊毛,煞是刺眼。
“茉兒,天!快去傳太醫!你給這個孽子擋什麼!”他朝身邊的宮人咆哮,最後那句卻壓低了聲音,嗬……喜兒都說過他一向在我麵前隻是紙老虎,不是麼?
原來一直都是他,原來他一直都在,原來我身上果真係有他的龍命,難怪他說我命重……腦海裏充斥的層層疊疊的記憶堆砌起來,滿得快要溢出,讓我心酸得要命。
燁兒……你受苦了……一轉眼,眨落睫毛上的團凝結已久的濕氣。
“流血了呢,很疼是吧。”聽他語帶焦急,滿是憐惜,不由微哂,他還是他,一點未變嗬。
他見我突來的笑意,卻蹙起了眉頭,盯著我的手……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血順手中線,滴落進我的馬蹄袖,一絲殷紅的血線正悄悄爬上石青色的袖子,染紅了袖上那條飛騰的金龍。
“皇阿瑪!您……您為了她竟要殺兒臣?”
胤礽掩不住的滿眼驚惶,神色已褪去方才的倔強。
“為了她?嗬,你!!!你……可知道你的母親是誰?”玄燁像被咽到,怒極反笑。
“仁孝皇後。”
他一字一頓,說得莊嚴無比。對著西牆的畫像他連磕了三個大頭,即便是磕在鋪得有厚羊毛地毯的宮磚上也能聽清那一聲聲的“噔噔噔”。
這個聲音就像鼓捶,一捶一捶狠狠地在我心口上敲擊。
玄燁見我臉色慘白,手緊揪住胸口,眼眶圈住的那些氳濕晶瑩,點點欲滴。沒去看他兒子徑直走了過來,帶著一分訝意與三分的不確定:“茉兒?你……想起來了?”
沒有理會這時候的他,卻向著他兒子走了過去……這個兒子……也是我的。
“胤礽你可還記得五年前我給你、喜格格、還有禛兒講過的故事?農夫與蛇。”對著他輕聲說起,甚至還擠出一抹淡笑。
他卻是不答。我提高了嗓門執拗地再問了一次,直視著他的眼睛……他眼神不再躲避閃爍,瞥了我一眼,微微點了下頭,仍是一臉的提防小心。
“你還記得我問過如果你是農夫,遇到那條蛇,你會怎麼做?”
“自然是殺了它!”他鼻子輕哼,似對這小時候的故事不屑一提。
“那如果這毒蛇開始卻並不害你,隻是陪你玩,還跳舞給你看,偶爾爬進林中去摘最嫩的鮮果給你吃,看起來十分的愛你、疼你……”
“毒蛇怎麼喬裝也是有毒的,我定殺之!”他毫不猶豫說得堅定。
“很好,記住……記住今天你說的話。”
胤礽,有一天,遲早有一天我會讓看清楚誰才是那條毒蛇。誰才是“幻惑良人,王者必止”的那個人!
他見我說得奇怪,偷覷了眼陰著臉的父親又不敢問,皇帝方才的暴怒讓他仍心有餘悸。隻是呐呐道:“作為大清國的太子,舅公說兒臣有提醒父皇遵循祖製的責任……”
“滾!”
冷冷的音不帶絲毫情緒,讓胤礽縮了下脖子,身子顫個不停。
“胤礽,你不要讓朕後悔,後悔有你這個兒子!”
玄燁一腳往地上的劍柄踢去,一道銀色的光一飛而起,從胤礽的頭上低空掠過,我的心不由得一緊……
“錚—”眨眼間,那劍鋒、劍身已是沒進了殿內的楠木梁柱裏,隻剩寶藍色的絲絛製成的劍穗在空中搖擺不定。
“你可以跪安了。”
胤礽再不敢說什麼,給玄燁磕頭行禮跪安告退。
再堅持下去,就是傻子了,他十分了解父親的底線和那句話的意義。方才的執拗不過是仗著自己是皇帝父親最寵愛的太子……
可太子也隻是太子,畢竟他還沒做皇帝……這個天下還容不得他恣意。
恣意……嗬,就算是生為皇帝,幾個能真正恣意?
罷了……
*
它們真的有種攝魂奪魄的美麗,不管看多次,也是不膩。
明亮的燭光下,那金色的鳳,尾翎飛揚,風冠高挑,像是就要即刻展翅飛去。
窗外,幽暗的天幕漸漸轉為水墨色的深藍,東邊的天際已幻起一絲一絲的彩色雲霞。
今天,是多麼特殊的一天啊,他期待了多久?
期待著我能穿上這身與他身份相配的華服,莊嚴的和他站在一起,站在這裏藍天白雲的光明下麵,出現在世人麵前。
哪怕僅僅一天……哪怕僅僅一時……
可是世事總不能讓人如願。
*
“宛儀,宛儀!”小九子今日一身簇新襖袍,腰紮錦色繡帶,藕色皂靴,帶著一眾小太監亟亟跑來。
“時辰到了,百官已聚在景運門前等候著禦駕,皇上正在乾清門前等您。”
嗬……他還是不死心麼,淩晨明明已是告訴了他我的決定。
“茉兒,這是我補償你的,你應得的,就算是為我圓夢好麼?”他眼中滿是執著與堅持。
“我要你做聖君,你知道麼,後人都叫你千古一帝,你是曆史上最最英明的君主。”暖暖地對著他笑著,卻為什麼掩不住眼裏的濕意。
“要什麼勞什子千古!就算是秦皇漢武、唐皇元帝、哪個不是曾經顯赫一世的皇帝,卻誰又能活過百年。”他嗤道,活似對他自己的名聲毫不關心。
“那不為你,為太子,為我們的兒子!”
他微微一頓,語氣卻是霸道堅定:“他遲早會知曉你才是他母親!”
“是的,可是不是現在!”耐心地說服著這個執拗起來貌似大孩子的男人。
他,是知我愛我最親密的人,自然能接受我,就如同與生俱來的天性。就像他說的,就算我是個妖精,他也不在乎。
可太子……我的來曆猶如天方夜譚裏的故事,卻要讓自小在儒家禮教中長大的太子相信,我是他親生母親,生他卻不是目前這個身體。
他會信麼……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信吧。
歎了口氣,把那代表著至尊的明黃色八團立水龍袍、朝褂、九鳳朝冠整齊地擺進盒子裏,蓋上蓋子前目光仍在上麵眷戀不已。
茉兒啊……原來你比想像中來得貪心,心中一個聲音輕飄飄地說。
是啊……它們是那樣的美麗,屬於我的,還全都是新的,可再沒有機會穿。
原本你有機會的,比如現在……皇帝不還在等著你麼?
不了!我決定了!
“小九子,去回皇上不用等我了。告訴他,因為我是鸞,我隻願做鸞。”朝他拉起一絲笑,緩緩說道。
“鸞?”小九子砸舌半晌,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以為自己聽錯。
嗬,他沒聽錯,鸞就是鸞,就算是做夢想變隻鳳凰也沒有資格。而且……這虛無的“夢”哪有血脈相通的兒子重要!不管我能不能改變……曆史上注定的太子被圈禁至死的悲慘命運。
胤礽……我會為你做我能做的……你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可我願意……
母親……這兩個對我來說陌生而又熟稔的字,此刻在我心頭冉冉浮起,越來越清晰。
罷了,罷了!本就不是真鳳凰,何必扭捏在意,燁兒不是說虛鳳真鸞麼……鸞就是鸞,再怎麼冒充也不是鳳凰。
我認命……
“刷”把那蓋子迅速合攏,讓自己貪婪的眼光再沒機會去觸及那片攝人心魄的明黃。
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上一眼,畢竟……那裏藏著我本該一生中最為絢麗的記憶。
舍棄的同時也許會在另一頭獲得……
有失必有得,人生,本就該如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