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後半生 第75章 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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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九年七月的最後一日,決戰之日。
淩晨,這草原積攢了一夜的濕氣轉作蒙蒙的細雨,象牛毛又似繡花針一般細密。雨雖不大,但百米開外一片霧蒙。灰暗的天空加上細雨朦朧,能見度很低,實在不是個指揮作戰好天氣。
長弓河對岸,正中的草坪上象連夜生出的一杆黃色的大龍旗,上書“招撫”二字,正被風吹得“噗噗”作響。
扶遠大將軍福全麾下的十二萬馬步軍已列陣雄峙。裕親王福全金盔銅鎧,騎著一匹架著花鞍的黃膘伊犁馬,擔心地看著一片死寂的對岸……對麵的賊子也在煩惱這鬼天氣吧,他微勾嘴角,把手中的馬鞭握得更緊,靜候聽令……等待後方那中軍帳裏傳來的“聲音”。
同時也在等……等那缺席的太陽……
*
代表帝國君主親自督軍所在中軍帳的上空飄著巨大的黃龍大纛旗,在暗色的天空下更顯得凝重與莊嚴。今日,為了督戰,中軍帳遷移到了一個能遠觀長弓河兩岸戰事的地勢較高的山丘上。
“什麼也看不到吧,今日這仗打不成了?”見他放下望遠鏡,我問道。
“能打,現在即可開始,不過……”他覷我一眼輕道:“不是你腦子裏想的打法。”
他示意我為他磨墨,待寫完最後一筆,喚來帳外的侍衛傳令給目前在等候在河岸的大軍統帥扶遠大將軍。
“把這帖子交與扶遠大將軍並頒朕口諭,除了貼上所寫的之外,別的……咳咳……叫他等……咳咳。”
又是一串不斷的咳嗽,幾乎不能成聲,他擺手叫那藍翎侍衛快去辦差。
心疼地瞅著他,本是病中人,卻數日未睡一直撐到今天決戰之日,那雙眼已經熬得通紅泛血。
“今日,是最後一日,無論勝負,今日以後我定要把你帶走,回博洛和屯去好好休息,不準任何人打擾你,也不許你見任何人!而你……除了睡覺什麼也不許做,不許看,不許聽!”
現在帳中無人,積壓了好多天的擔心和委屈此刻決堤,我撲在他懷裏蠻橫地警告他。雖是警告可口裏的語氣盡是埋怨與耍賴。說著說著眼眶一股子濕意突地湧來,我拚命眨眼,把那不爭氣的東西眨了回去。
“茉兒……我是皇帝。”他見我這樣隻是無奈地輕笑,眉梢間滿滿疲憊。
“皇帝也是人,也要休息,你還是病人呢。”
“皇帝親征,隻能贏,不能輸……沒有退路。”他一下一下拍撫著我的發。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臉……完全真實的臉,沒有任何麵具的臉,上麵寫滿了責任、疲憊、堅毅與尊嚴。
“管他什麼輸贏,也不管你是不是皇帝,我隻在乎你的身體,都好多天了,你還在咳嗽,發熱也一陣一陣的。你不心疼自己,我還心疼呢!”撫上他的臉我低聲道。
輕輕地吻上我的臉,他勾起嘴角:“放心,你的相公不會這麼容易就倒下,既然敢親征,自然有完全準備。”
“你還笑!我有時候想,做皇帝真的好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人數你最累,不如……不如哪天你脫下皇袍,我們離開京城,去遊曆天下。”看他眼睛朝我瞪來,我繼續道:“放心,本人經過多年經營,已小有所成,小有所成……暢春園裏那無憂閣裏的物事用個三、五代人都不成問題,嗬嗬。”
“傻子。”見我的臆想症又開始發作,他不再理會我,靠在椅子上他微閡上眼,象是在閉目養神又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我在我的幻想中飄飄然起來,嗬嗬……想古代不是傳說範蠡帶著西施雲遊天下了麼,聽說那個富甲天下的陶朱公就是範某人。我現在的身家就算做不了當代陶朱婆,在大內搜刮剝削某人多年,也算是大清數一數二的富婆了吧,可是拐走他……我瞄一眼身旁這個曆史上的偉大皇帝……我的想法是不是很瘋狂……
一聲突來的號角聲劃破寧靜的清晨,瞬間,傳來嘰裏呱啦的的語言,細聽……是蒙語。
一直閡眼養神的他此刻精神起來,眼裏滿是期待和興奮:“出太陽了!雨停了!走,我們出去看看。”
怪事了,他未出帳怎麼知道,被這個“病人”有力的手拉著出帳……
果然,奇了……雖然還在飄著細細的雨絲,但東邊的天際已經卷起彩雲,那遲到的太陽隱隱約約躲在那片彩雲後頭。這天色……象被人用了做圖軟件處理了亮度和對比度的照片,豁然明朗起來,不用望遠鏡也能看到長弓河的那頭,那排弧形的“駝城”的後頭此刻影影綽綽象是布設了很多人。
均勻的戰鼓擂響,這片蒙語合著鼓點,更大聲整齊了些,仔細聽來大概就是前日玄燁命伊桑阿起草聖旨的蒙語版內容。
“我們都是天朝的臣民!”
“我們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
“蒙古人不殺蒙古人!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投順吧兄弟,天朝皇帝會免其罪,賜駝畜,撥農場,讓你遊牧樂業!”
前些年在蒙古的時候學過幾天蒙語,畢竟我是頂著蒙古台吉的女兒的身份進宮的,不會蒙語怎麼也說不過去吧。於是……回京城後又惡補過一段時日,所以此刻我多少能聽懂那些聲音的大概意思。
那杆巨大的招撫大棋在陽光下分外鮮豔,鼓滿了風,嘩啦啦地佇立在兩軍的中間,特別醒目。
八旗裏的蒙古兵的這一番遊說煽動應該是起到了預計的效用,隻見河對岸人影的動靜更大了。
“燁兒,你這一計讓他們好象有些亂了。”
“恩,不過打蛇打七寸,還不到時候。”
“那怎麼辦?”
“繼續等……”陽光下他挑高眉自信的模樣,仿佛是個勝券在握的將軍,而不是患著寒症的病人。
太陽漸漸爬到招撫大棋旗杆中上方的位置了,陽光的熱度蒸發了飄浮在空中的牛毛針毫一樣的細雨。
遠處幾聲尖厲的馬嘶似從長弓河對岸“駝城”後傳來,象是等候已久,玄燁麵帶喜色,抓過案上望遠鏡往敵陣那方看去。
“時候到了!素倫!”他“啪”地放下鏡筒,興奮喚道。
“奴才在!”
“傳朕口諭,著撫遠大將軍按照既定計劃執行!”
素倫騎著快馬急急傳令而去。遠遠看來,他手中那塊澄亮的金牌令箭正泛著赤金色的光芒,耀眼得如同帳外這正午的豔陽。
*
當天際響起那200門紅衣大炮雷鳴般的第一聲怒吼,我本很想作為一次偉大的曆史戰役的見證者,全場觀摩一番。見我躍躍欲試的神情,他卻我拉我回中帳,說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
可我沒想到的那所謂“重要的事”卻是聽他撫琴……平緩悠長的《清平調》在他的手指下響起,可外麵卻是兵士的嘶喊和大炮的不斷轟鳴,其中夾雜著無數隻號角“嗚嗚”齊鳴,那氣勢能使大地震蕩。
我揪緊了心傾聽,想像著此刻長弓河兩岸的激戰該是如何的壯烈,那片青翠的草場是不是已遍染血紅……想著想著隻覺得胃液翻滾,心悸得厲害。
戰爭……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注定了流血和犧牲,眼看著那麼多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流失,哪怕是以為國捐軀的高貴名義,對我來說也絕對是……血腥與殘忍!
瞅向旁邊那人,麵色如水,曲子連貫清悠。素知我秉性的他……要我早早進帳,難道隻是為了聽他撫琴麼?
“報!準葛爾部三百多人來招撫龍旗下投順。”
“報!葛爾丹斬殺了三員預投順天朝的準葛爾蒙古將領,以振士氣。”
“報!前鋒營五千騎兵按照攻城方案已先渡過了長弓河!”
報告戰事的侍衛如同現代現場直播的解說一樣,在帳外高聲彙報著一個個戰場上的新變化。
可這帳內的主子卻似沒聽到一般,一首曲子被他彈得行雲流水,連一個雜音也都聽不出。
“這聲隨心動,都說心亂則音噪,心靜則音純。心慌則音誤,心泰則音清。真是佩服你的好定力。”
如老僧如定,他不睬我,轉了個調子,繼續……
陽光一縷一縷從中軍帳內水牛皮做的窗戶透進,走到窗前,能感覺到清風徐徐猶自帶著青草的稚澀清香。不知道是不是心裏暗示的作用,我總覺得鼻子裏嗅到的風還帶著股子血液的腥味。
我撫著我的胸口隻覺一陣痙攣,猛地關上了那扇窗戶,喚萬安送來些茶點擺在帳裏。
外麵的炮聲、羊皮鼓點聲、兵器碰擊在一起的“叮叮”聲和戰士們的嘶殺聲響成一片,忍不住又問道:“燁兒,你就一點不擔心麼,不出去看看?”
“戰前既然布置妥當,此刻統帥是福全,我就放權讓他放手去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
此刻大炮密集的吼叫讓大地都抖動起來,我麵前案上的茶盅也跟著顫動,就要滑下桌去,我伸手握住那隻茶盅。
一襲石青色的卷袖橫來,拉住我的,隻覺得那手心滾燙異常:“茉兒,怕嗎?”他問道。
怕麼……凝眸相視……他眼裏有一種曆經風雨後的沉著與淡定,漸漸沉澱了我的恐懼與不安。
有你在,不怕的……我反手握住他的。
那日在炮聲與戰鼓聲組成的的交響樂背景,中軍禦帳中“叮咚”的琴聲從未間斷過。作為他唯一的聽眾,我沒有去算那時間,隻記得從太陽當空一直到日落,草原上重新又籠罩起暗色,大炮聲漸漸停歇……
隨著一連串的喜報在帳外走馬燈似的報來,大概是勝利即將在望,這琴聲的調子也歡快高昂起來,除了……
“報!左翼軍的參讚軍務內大臣佟國綱陣亡!”
啊,佟將軍,燁兒的親舅舅,我急急轉頭向他看去……
隻見他渾身一震,“錚”地一聲,古琴的七弦斷了一根,琴聲嘎然而止。那斷弦劃破了他的手,一道殷紅殷紅的血線從他左手指尖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