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第28章 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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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短人依依,夜更濃,月如弓。
風聲細碎燭影亂,相思濃時心轉淡。
意綿綿,指纖纖,心有相思弦。
薰風剪柳弄春柔,何耐織煙愁更愁。
綠窗鶯語,花間燕舞,不醉亦難休。
------------《晉敏。相思》
欽安殿是這內廷禦花園中唯一的主殿,沾了皇家花園那華美而又瑰麗的氣勢,雖通往高約數米的須彌座上的月台,那漢白玉台階兩側的湖石、衰草還猶自帶有些微秋冬殘餘的蕭瑟,但這以金黃、朱紅二色為主的美麗宮殿襯著天邊那片翻滾著火紅的晚霞,和著不時傳來布庫童子整齊呐喊“嘿嗬”聲,顯出一片在這威嚴有餘的皇宮裏甚是可貴的勃勃生氣。
迂迂行來,見丹陛上站著的都是熟臉,皇上身邊的茶水太監萬安、萬福……點頭給他倆回著禮,手拉著晉敏踏上那中嵌雲龍浮雕旁的丹陛,這寒冬的天,她手心膩滑滲出微汗。我瞅她麵色慌亂,眼神遊離,越接近大殿越似失去了剛才的勇氣。再見過世麵,她也畢竟還是十幾歲的即要“麵聖”的小姑娘。這個時代就算是她老子去晉見皇帝也會緊張不安吧。象她夫君,位極人臣——皇帝的親弟弟呢,看到玄燁不也膽戰而拘謹。
“皇上平日很親切的,沒什麼好怕的,一會兒跟著我說,恩?”我鼓勵地給她一朵燦爛的笑。
“親切?”她象是想起什麼可怕的事情,手猛地一抽……我的話似是嚇到了她……難道我說錯了?不過許是我溫暖的笑容起到了作用,趕走了她臉上的猶豫,我倆一起走完丹陛上的階梯,踏上了欽安殿上那寬敞的月台。
那月台上,四、五十個腰圓膀粗的少年正兩兩相搏。在這嚴寒的天裏居然汗飛如雨,身上籠罩著一圈如煙如霧的白色熱氣,打得正是帶勁。
微一掃眼,正對著這一群藍衣少年,那穿杏白色武服,腰上係著黃色腰帶,端坐在殿門口寶座上可不正是那當今萬歲。
兩名禦前侍衛費楊古、曹寅正持劍立在帝側,目不斜視,甚是威武。
俗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我臉堆滿笑容,對視著他的,啊……他那竟然也帶著笑意的眼……款款前去……
玄燁忽見那女人映著天際琉璃般五彩的霞光迤儷邇來,火紅的陽光在她麵頰上暈出兩朵健康的粉紅,她來了……心中盈滿喜悅……她怎麼會來這裏?頓時以為是因為思念境由心生,花了眼,揉了揉眼……那女人居然還在!那笑臉笑得還更加燦爛……
今日她去了慈寧宮陪皇祖母喝茶,然後該乖乖回宮……帶著沒完全愈合的傷和懷孕的身子就搖搖擺擺而來,不顧給她三令五申的諭令!玄燁眼神頓時轉黯,眯起了眼睛上下左右打量著那個猶自在紅霞下笑得象朵花兒的女人……她,今天竟然沒帶個隨侍,眼角掃到旁邊那個麵生的女人……
晉敏忽感一陣寒厲目光襲來……顫顫地抬起頭來……那是一個和常寧外表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的男人,雖然也穿著平常的武服,但那不怒自威的氣質,和那渾然天成的威儀,就算是融在一萬人的人群她也定不會認錯的當今天子——康熙。
這……就是一個多月來她日思夜想能麵聖的時刻,私下裏自己演練過上百回麵對當今萬歲應該如何應對說話,但是當這情景如此真實的出現在眼前,她的腦子卻一片空白……麵對這個一句話可以拯救也可以剝奪普天下所有人身家性命的天子,她隻顧得上跪下地行叩首大禮,連問安的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哭泣……
“你竟然獨自不帶隨侍一人跑到欽安殿,不顧諭旨,好大的膽子!”冷冷的聲音夾雜著不可置疑的怒意在頭上響起。
晉敏見雷霆震怒,顫抖著把頭埋得更低,淚如雨下,呐呐無法言語。
全公公見這邊生了事情一使眼色,下麵幾個侍衛即安排那些童子暫停“布庫”,下回廊暫事休息。
“膽子大自然是有人慣,要罰也該罰那慣奴婢之人,再說一個‘奴婢’何來隨侍一說?乾清宮蘇麻喇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吉祥。”
啊……她怎麼這麼大的膽子敢反駁當今!晉敏驚詫地悄悄抬頭,見剛剛帶她進殿的蘇麻還自若的帶著微笑,老神在在,看那輕鬆神態不似裝得出來的。這時剛剛那個回絕自己說皇上不應允見她的總管太監全公公還殷勤地為這個禦前女官搬來個包黃錦的椅子,她也不客氣的坐下,與當今天子並排……難道……
但聞聖上輕咳一聲:“乾清宮宛儀蘇麻喇,一會回宮朕再治你罪!”嚴肅的話語卻似帶著一絲無奈?
治罪?我斜睨了下那依然麵色冷漠的帝王,隻是那眼角掃過來的曖昧一瞥泄露了他冰山下的一角……赤裸裸的火熱……原來他要處罰的是這個?與他熾熱的視線空中交彙……暈紅隨即上至耳根,這壞人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麼地方就開始調侃人了。
左右微顧,隻見曹寅、費揚古依然站立如鍾,隻是嘴角約帶一彎值得懷疑的上翹。
“臣妾晉敏,恭請聖上金安!”暫止住了哭泣,那柔柔聲響起。
晉敏……玄燁想起剛剛小全子說常寧府上來的側福晉——孝安太妃的親戚,就是她了。一想到常寧,頓時象吃飯見到了蒼蠅,如噎在喉,又一個來求情的!這次還聰明地搬動了這大內的金字招牌——旁邊這個一直傻笑的女人。晉敏……又一個心機深得能猜到姑姑對自己意味著什麼的女人……心裏頓生厭惡,對她也沒好生氣兒。
“你就是常寧的側福晉?朕已回絕見你,你也敢不顧聖旨妄自闖宮進來,哼!你們府邸一家老小都想進宗人府去陪那小子嗎?”
見那滿臉淚痕的小臉,臉色煞白,救命似地朝我看來……唉,我的心也跟著揪疼起來,對這樣可愛的女娃,燁兒也忍心嚇唬。
我伸手偷偷掐旁邊那人腰上一把,剛得逞就被他捉在手裏緊緊握住,不準我抽離。我警告地瞄他一眼,這情我求定了,我執拗地和他對視著,直到那對漆黑的眸子輕輕地閃爍了下……嗬……他妥協了,我就是知道。看到我得意的愉悅,他警告地瞥來……下不為例……我愉快的對他猛眨著眼。這一局以蘇麻的勝利結束——交易達成!
我往下看著這個可憐的女娃,我已經盡力幫你了,你再說點什麼我好讓燁兒找個台階下呀。哎……我對她使著眼色,頓時發現我那秋波好象隻能和玄燁意會,麵對這個木頭一樣的丫頭,我的眼皮翻得都快抽筋了她還是不懂!
晉敏見那女人對自己做著奇怪的臉色還翻著可怕的白眼,白眼是什麼意思……白色兵家表示投降……難道常寧沒救了!那心頓時似有千萬根牛毫一樣的針紮來,痛得無以複加……活似老天在麵前轟然倒塌……痛到極點,反而清醒。隻見她稍微一思量,堅毅地抬起小臉,哀哀地吐出作為一個女人最後的請求。
“臣妾知曉常寧犯的是死罪,也不敢連累太妃,隻願夫妻同命,臣妾唯一請求聖上的是讓晉敏生下腹中這骨血後,讓我……讓我進獄侍奉夫君,以盡婦道。生若不能同裘,死僅求同穴!”
陽光下,這蒼白著臉,被夕陽傾斜拉長的柔弱的身影是那麼勇敢而又堅毅。這弱小卻又堅強的女人有著一種特別的聖潔的美……常寧!你幾輩子修來的這麼好的福氣……看著她不由想到自己,倒過來如若燁兒有難,下麵跪著得隻怕是自己。將心比心,就衝著這樣的勇敢和癡情,這個女孩我也保定了。
我輕輕轉過頭來,淚眼婆娑地望著這個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一直是懂我的……隻聽得他輕歎一口氣,輕拍我的手……
“晉敏,誰告訴你常寧是死罪……”
啊……猶若峰回路轉,不是死罪……所有事情似又回到起點。晉敏象卸了氣的皮球,此刻癱坐在地,原來常寧不會死……那自己堅持的一切……
“隻是削爵而已。”康熙帝輕輕的吐出這句話,象是回答她,但眼卻看向我……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晉敏你可知今日擅闖宮禁之罪……”皇帝麵向著腳下那癱軟的身子,神情淡然,麵色如水。
我瞄了他側麵一眼,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剛剛他不是答應我開恩了嗎?不過這話說的婉轉,沒有提到違逆聖旨,就不是死罪,可小可大……
“臣妾知罪……”
“那這就去宗人府報道罷,來人……帶她下去……”
皇帝丟了個腰牌給曹寅,使個眼色,見曹寅會意,拉著麵如死灰,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晉敏離開……
怎麼是這個結局!怎麼還抓她進獄,她有身子呢!……我忿忿的看著身邊這位至尊。
“如果你是她,你現在會想呆在誰身邊……”他淡淡的看著我說道,似有深意。
注視著我的幽深眸子閃著莫名的情緒……我移步過去偎依他旁邊,以行動作答……滿意的看見一絲溫暖的笑意融化了這座冰山……
“可她是女人現在還有著身子……”偎著的胸膛忽地一震,啊……我觸到他痛處,立刻乖乖禁口呐言。
“他怎麼對你的!他有顧及到你身子麼……”他在我耳邊恨恨道:“姑姑……別再為他花一點心思,逼我反悔……他現在毫毛未損,好酒好菜的養在那裏,我已經後悔了……”
鐵板……常寧是他甚少在我麵前立起的鐵板,現在隻能等待……時間的流逝,去融合他那不讓人觸擊的傷口……去慢慢融化這目前密不透風的鐵板。
不過,常寧……也是他欠我在先,隻是可憐那堅強而又柔弱的晉敏母子……孩子……頓時閃過一個主意,還未成型的主意,不過也許就此可以消了燁兒心頭得窩氣,對常寧一家沒準也是福氣……
我咬著他的耳朵,把我的請求緩緩道來……他一臉的驚詫,不過看我一臉欣喜雀躍,隻是挑高了眉輕輕咬著我的耳朵說:“那要看你今晚怎麼侍奉我了……不過……”熾熱卻帶著猶豫的瞳子打量著我的身子。
此刻隻怕我臉比那天際邊的火燒雲還要紅,耳鼻滿滿縈繞著他的氣息,我斜著眼,旁顧了下已經知趣離我們幾米遠背對著的兩個禦前侍衛的身影,咽了一下口水,抖著聲音輕聲告白:“孫太醫今日早就說過,我身體已經痊愈,母體安康,隻要動作不大傷到寶寶……”實在說不出後麵的話,滿耳沸熱的我把頭埋進他起伏的胸膛變那鴕鳥,這壞人……居然在笑……很大聲的笑……
*
酉時初刻。
一頂宮轎從天而降,出現到“宗人府”前。
“宗人府”是專管皇族旗籍,也是關押犯罪的皇親國戚的機構,目前是康親王傑書執掌。畢竟關的人都是有來頭的皇親宗親,至於宮中或者什麼王府來幾個人探訪犯人,看門的親兵甚是見慣,睫毛都未眨一下,等著那下轎之人自報名頭。
那轎停下,後麵馬蹄聲響,跟上來一隊居然是康親王府派來的親兵,最前麵是四名有頂子花翎的禦前帶刀侍衛。等這隊親兵分兩排在轎旁圍定,一名尖著嗓子的公公打起了轎簾:“宗人府到了,恭請姑姑……”
隻見這太監扶下一個華貴的白狐披風裹著的主子,帶著一頂少見的淡紫色毛皮帽子,也分不清男女隻見滴溜溜的大眼很是精神。
兩名宗人府看門衛兵看這架勢,這人來頭不小,不敢怠慢,不過總得有個名號啊,不然怎麼交差。隻是行著禮小聲問道:“這府上?”
一麵浮雕著金龍的“如朕親臨”的令牌出現在麵前,一水晶頂子的禦前侍衛手拿著這代表皇帝親臨的寶貝晃了一下再小心恭謹地收入懷裏。
兩名衛兵正準備跪下高呼那神聖的口號,卻被這侍衛打斷,四名侍衛拱衛著那裹著披風的貴客徑直走進了這府衙。
燃燈如豆。
由著宗人府的宗正——拜善大人領著走在這曲折的通向那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天字一號”的牢房。
一路行來,倒也幹淨清爽,除了燈光暗淡,顯得幽深晦暗……不似我想象的可怕、肮髒的汙穢地方。心下也暗笑:這是什麼地方自己大驚小怪,關押皇親之地,再怎麼不濟也不可能象關押平民的普通牢房,這些家族都是顯赫一時的權貴總會有人打點則個。
一轉彎,走到盡頭,隻見一間三壁環牆的“牢房”豁然出現在眼前。貨真價實的牢房啊,和電視上看來外觀差不多,一排粗若碗口的柱子中間嵌一容一人進身的小門。仔細打量來,牆壁有個暖爐,柴火正“劈啪”作響。裏麵還有一桌、一幾,兩把椅子,牆東側帶有帳幔的床鋪上放著有幾床整潔的繡著花的新被褥……要不是這外觀活脫脫是個牢房的摸樣我還以為走進了哪個大戶人家的閨房。嗬……這待遇不錯……看來玄燁並沒有虧待這個兄弟,還真是好吃好菜的“養著”。
安靜的牢房裏來這一群人的聲響已是驚動了裏麵的兩人,看著那張和燁兒極其相似的小臉驚恐地望著我……他不認識我了嗎?這小子!
我叫衙役開了牢門,那宗正大人微一躊躇,看了我兩旁的高大侍衛一眼,再不猶豫,行了個禮帶著人下去。我叫這次負責我安全的曹侍衛帶人離我十餘步遠,他堅持我必須在他視線可及,我知道他隻是當差,聖旨難違,就讓他摒推左右,一人在牢外守著,這才帶著笑容安然步入常寧的……寢宮。
常寧久未見陽光顯得慘白的小臉早已失去了當日的傲氣,怔怔地望著我頭上的帽子,隻是出神……
穿了一身水藍色布棉襖的晉敏,拉了下他輕聲道:“這是帶我進殿,幫我們向皇上求情的蘇麻姑姑。”
常寧回想起當日闖下大禍的一幕,皇帝哥哥那聲淒厲的“姑姑”響徹耳際,那人的血染紅了皇帝的衣襟,那在冷冽的秋風中飛舞在空中的長發遮住了皇帝哥哥痛苦的臉……慢慢和眼前這帶著溫暖笑意的女人……重合。想起事後福全哥哥語重心長的那句話:“現在能救你的可能就是……”
原來……一直都是自己的錯,滿滿的傷痛和密密的懊悔象潮水般湧來。
“常寧縱那孽畜傷了姑姑,險害姑姑入黃泉,懊悔莫及……”他含著熱淚真誠地給我道歉一撩前襟就要下跪……使不得……他可是親王啊,雖然現在沒了爵位可仍然是燁兒嫡親的弟弟,我急忙扶住他下跪的身子,沒想微一使勁,腹中卻傳來異樣……我怕動了胎氣,顧不得常寧趕緊捂住肚子,常寧見我動作想是猜到一點什麼,忙拉來椅子讓我坐著。
微喘一口氣,我對他笑笑:“蘇麻隻是個女官受親王如此大禮隻怕折福……那事我都不記得了就罷了吧。”
可真是玄燁的親弟弟,智商極高的常寧沒有錯過我剛才我手放的位置,隻是那一瞥,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象是一下找到了線頭,彼此連貫起來,已然明了……
“這一禮是如何都要施的,是臣弟常寧,給皇嫂的……”
皇嫂……懵懂的晉敏也跟著常寧給我施禮。
實在是沒有力氣再去拉這兩人……我整理了下紛亂的思緒,正色麵對常寧:“你是燁兒至親,我也不瞞你,以後宮內宮外必須對我以女官之禮,皇上估計不喜歡別人知道他的秘密……他做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至於你嘛……”我對他微微的笑著:“我孩兒出生之時,就是你出頭之日……”
見他發怔,我叫他過來,咬耳告訴我的安排,當然是皇帝許可的安排。隻見他臉色一掃陰鬱,猶若雨後初霽。
“禍兮,福之所倚……人生就是這麼無常……今次你這一劫過去,也許就可迎接他日更大的福氣。”看著他那俊俏的小臉又恢複了神氣,我籲出一口長氣。
他一揖到地,似是突然明白許多道理:“這次常寧罹難,救我的反是被我傷害之人……常寧實在豬狗不如!蘇麻姑姑就是我命中的貴人!日後常寧定肝腦圖報!”
我斜眼瞅向那燭光下,臉色蒼白的嬌小女子,她眼睛盈滿感激、堅毅和卓定。就是這樣的一個弱小女子,她那勇敢的堅強和堅貞的愛使得她發出那麼耀眼的光芒,打動了我……象一塊璞玉,沒有精工的雕刻卻有著晶瑩碧綠的溫潤之心。
“你生命中的貴人隻怕不是我……而是……你的側福晉……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