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第27章 初雪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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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8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都來得晚些……
    初下入冬後第一場小雪,雪片紛飛如絮,宮人們早早起來就開始掃著宮院主路的甬道、台階、丹陛上的積雪。那些個顯示皇家威嚴的崢嶸高簷被團團雪球包裹,頓時象聖誕節的卡片雪景,多了幾絲親和可愛,少了幾分霸氣莊嚴。
    我……做了母親……一個平凡卻孕育著生命的偉大的母親。撫著外表還平坦的肚子,裏麵居然孕育著一個小生命……他抑或是她……就如此刻我那溢不住的滿腔愛意,來得那麼突然。
    從帶有母愛的眼睛看出去冷嗖嗖的天也不再嚴酷寒冽,那雪團簇簇居然透出如棉花球的溫暖的感覺來。一切都那麼美好可愛……心,也跟著輕快起來……除了……肚皮裏那孩子的爹親不顧可憐的準媽咪的人權和意願,采取跟蹤、圈禁、緊迫盯人等辦法,把孩子的親媽禁錮在自己的懷裏、眼皮下、寸步不離。
    *
    禦花園禦景亭。
    放我來這裏,這……已是他的最後底線。在乾清宮內以養傷為由軟禁我多日的皇帝陛下終於挨不住這屬貓的女人撒嬌加逼誘,同意來禦花園“賞雪”。本以為重獲自由,卻發現一向忙於公務的他居然帶著厚厚的待批奏章一起“窩”進這亭子。唉,不過是換個地方“圈禁”。
    此刻禦花園堆秀山上的鎏金寶頂禦景亭,一改春、秋四麵透風的涼爽空曠摸樣,四方的亭子四麵雕花隔扇門關了三扇,唯餘東南麵半開。南麵亭下簷角徐徐降下江寧進貢的一種用最細的絲密織而成的薄薄的透明如玻璃的寧綢做紗,宛如現代的落地玻璃窗,觀景、隔寒兩不誤。
    古代的“落地玻璃窗”前設一軟塌,塌上備一紫檀溜金漆的矮幾,堆著幾碟精致宮廷小點,還有玉泉山上入冬後第一批香水梨,個小皮翠綠,汁多而甜,我的最愛。
    腿上搭著一條水獺毛邊夾緞薄裘,我靠在這暖和舒服的軟塌上,欣賞著禦花園上空飛揚的雪絮,手愉快地伸向第三隻翠綠……
    “最多兩隻。你又忘記太醫的話了……”坐在西南金鑾寶座上的玄燁,手疾如飛正在批著那堆小山一樣的奏折,頭也未抬。怪事……難道他有三隻眼?
    不放棄地緊緊握住那隻已然得手的翠綠,我快速的咬上一口:“這香梨已經被蘭兒她們用水煨熱過了,不涼的,不信燁兒你來嚐嚐。”
    他慢慢踱來,就著我手一口吃掉那隻翠梨,示意正在捂著嘴笑的蘭兒把剩下的水果都撤走。帶著清甜梨香的熱唇懲罰似的給我一記長吻,看著我白皙的臉慢慢罩上淡淡的熏紅,滿意地宣告:“梨性本涼,你身子陰虛,熱了也不能多吃。事不過三,第三隻……我們一起已經把它吃了。”
    我悻悻地望著這個不講信用的帝王!他居然……也會耍賴!不過,幸虧了解他的我防著一手,我眼睛閃著晶亮挑釁的看著他。
    他輕歎一聲,把我擁在懷裏,拉過我一直背在腰後的左手,收走最後那隻翠綠……
    “記得提醒過你,做壞事的時候,別看我的眼睛。”他幽幽地道。
    嗚……這個壞人……連吃個東西都和我過意不去。
    “姑姑,唉……都馬上要做額娘,這性子倒是越來越小了……叫我怎麼放心得下。”他輕撫我那外表還平坦的腰腹,“這孩子以後可不能象你,不然注定我這一生要為兩個人勞神操心,隻怕是老得快。不過……嗬嗬,也好,馬上就要比姑姑還老,姑姑以後可不許嫌棄燁兒。”
    我知道細心的他是在安慰我。半月前自昏迷中醒來以後,就發現身子慢慢有些異常。太醫所說的話基本應驗了一半,指甲變軟與否,現在還沒有感覺,倒是這頭發……不似一點一點、一絲一絲的變白,是新長出來的頭發皆為銀白!現在發根部已若帶了個天然圓形白狐帽一樣銀白一片。嘿嘿,不是我樂觀,現代好些人還故意做出來的銀發都沒有我白得好看!
    幾個貼身侍女想用宮黛為我染黑了它,我偏覺得時尚,就這麼留著,玄燁也視若不見,也沒說不好看來。故任之。
    隻是出外的時候,比如今天叫我帶上那紫雪海龍帽……
    一張酷似玄燁的臉在我腦海裏出現……常寧……
    “那個……常寧,你沒把他怎麼樣吧,他還小呢,不過是個孩子。”我摸摸在我頭上端端帶著的這頂毛茸茸的雪團。
    平靜的瞳子卷起了危險的幽暗,圈住我的手突然發緊,我“嚶唔”一聲,他急急低頭,輕輕拍撫著我後背。
    “現在還會疼麼?是不是牽扯到了傷口?”
    我看著他那傷心而又後怕的眼睛,就算我此刻傷口真的還疼也不忍心說出來,況且真的隻是他突然圈緊的手讓我手臂膀箍疼而已,我對視他眼堅定的搖頭。
    “他,好的很,隻是割了他爵位而已。”他淡然說到,活似隻是討論著天氣,看我嘴裏囁嚅著還想說什麼……
    “姑姑別想為他再說什麼,除非你認為這個處罰太輕了,你昏迷的那幾天,可知燁兒過的是如何的日子……”他抱著我的手輕輕的顫抖著,“那是地獄……姑姑。”
    頓時眼淚盈眶,發現自打自己懷孕後特容易多愁善感,我抽泣的聲音似能安撫他那最深最深隱藏的恐懼……任由他擁著,時間在我們之間靜靜流逝……
    *
    我擁有了真正屬於我自己的全銀狐皮披風。當今聖上一直不許我穿大內現成的皮毛,說是要等他打的狐皮……今日造辦處內監送來一件讓人一看就心跳的奢侈品。
    這是一件狐肋毛精製而成的寶貝,擁有一件狐狸皮在宮廷這樣奢侈品當日用品的地方不算什麼,可要是擁有一件全狐肋做成的東西,哪怕是個筒子,那也是皇帝親王級才有可能擁有的東西了。
    狐肋,就是狐狸肩窩處那一小圈兒圓窩一樣的皮毛。狐狸全身上下以這裏的毛最細,最輕,最柔軟。想想我這一件可以把我裹起來迤地的披風得多少隻銀狐……啊,他殺了那麼多可愛的小東西,頓時頭皮發麻。心……卻因為他的心意而愉悅。
    和平日用的他的披風相比而言,基本感受不到重量,那內監告訴我這寶貝重不到一斤八兩。真是又輕柔又溫暖……我穿上它,對鏡一照……那片火紅……迤地大概有半尺的地方是一圈亮麗的火紅色狐毛。白中帶紅,象盛開在雪地裏的一圈紅梅,我轉身一圈,這輕柔的紅色皮毛似也要飛起,美麗奢華極了。
    “隻用了肋毛,那剩下的狐皮呢?”翠兒為我係上圍帶,我左右端詳,越發愛上這件東西。
    “剩的銀狐皮做了帽子,筒子,披肩,分別給皇後和兩位妃主子還有三位這次隨駕去南苑的貴人送去了,不過……給慧貴人的是件銀色披風,比別的幾位主子不太一樣。”全公公小心地說道,偷覷著我的臉色。
    “哦……慧貴人嘛,蘭心惠質,溫婉可人,那自然是皇上給她的恩寵羅。”我扯著嘴角,笑嘻嘻地和全公公心照不宣地笑著。
    因為突然到來的孩子加上背、臂上受傷的緣故,我這個乾清宮內的年輕的皇帝的禁臠,更是被一層一層的密切保護起來,我的存在除了對外的比較受上寵的女官身份以外,除了皇室近親如幾位太妃抑或……那日裕親王福全也隻是猜測……外界休想揭開哪怕一絲,這內廷神秘的麵紗。
    因為我這帶傷的身體和這樣特殊的曖昧身份。康熙八年那些喜慶的節日……新年、元宵的熱鬧我是一個都沒有享受到,呆在這宮內吃了睡睡了吃,快憋出氣來。除了乾清宮和老祖宗的慈寧宮兩處地方,想去別的地出去透透氣都必須有聖旨許可或那人親自陪伴。
    雪後初晴,久違的太陽懶洋洋爬出厚重的雲層來,在慈寧花園的梅園撒開網一樣的流金光芒。
    “今天晉敏丫頭來過了,送來了這包今年她家新釀的玉梅茶,蘇麻你也嚐下,一會兒帶些兒回乾清宮給燁兒。”孝莊老太後圈著一對黑溜溜的黑狐皮筒子,是皇帝陛下這次親手獵殺的狐皮做的。手拉著我在她後花園茗茶聊天。老祖宗心細如發,隔三差五地就叫我過來陪她用膳、飲茶、賞花,說是她寂寞叫我陪她,其實是怕我寂寞陪我。
    對她……我隻有感激。她,是這個寂寞的時空除了玄燁以外最了解我的人,也是我最親密的長輩。她……應該也是把我當作最心腹的人吧,再加上玄燁的關係,現在對我還有了真正的親情。真的,看著她的眸子我就是知道,這,是個可以信賴而睿智無比的女人。女人信任另外一個女人往往不需要話語,就是一種感覺。
    “放心,這茶的寒性已在多次炒製中被中和。這東西溫醇甜香,盡管喝,一切有我,別怕那小霸王責備。”她拍拍我手,對我的處境理解無比。唉……老祖宗萬歲啊!那霸王把以前我認為好吃的東西都以性寒為由,視若毒蠍,碰也不許我碰。那小全子也頓時變為皇帝的監工,天天小山一樣的一堆嚴格按照太醫院食譜準備的飯食要麼是黑糊糊的不知道什麼藥看著都反胃。每次到慈寧宮都可以偷偷吃到幾味甜品,目前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這個精明的孫兒,第一次做了父親,對你緊張得不知道變通。其實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度,想吃,證明是身體需要,少吃而不貪吃就行。”她抿嘴笑道,“他也隻是緊張你,對慧貴人的身體可沒見他關心過,最近東西倒是賞了不少。”
    慧貴人……最近被診出已懷有帝脈。玄燁隔三差五就差人送一大堆補品、綢緞、珠寶去,讓別的嬪妃好是羨慕。想到她我心微微一抽,不過臉色平靜如常。
    孝莊後靜靜打量正悠然的茗品著茶的我,見我眉毛都沒動一下,神色自若。
    “唉……難怪燁兒把你視若珍肴,如果當年靜妃也似你這般性子,我的福臨……”老祖宗唏噓想起當年的往事。那靜妃是因為妒忌才丟了皇後,做這天家的女人,妒忌是一個多麼奢侈的東西。
    不是我不妒忌,不往心裏去,隻是那慧妃……隻怕還不夠格做我的對手,一個皇帝除了恨,從未放下一絲愛的女人,是不需要我去對付的……對她,我心坦然。
    一直明了在皇室中奢求愛情是最虛無縹緲的事情,不過既然命運讓我和玄燁在這裏交集,我不去強求也不會逃避,就讓自己和燁兒小心翼翼的嗬護這帝王之家最奢侈的愛情……
    “他……還真象他父皇,愛新覺羅家世代出癡兒,果然不錯。以前以為這少年老成的孫兒會是個例外,不過……”她摸了下我那紫雪海龍帽,幽幽說道。
    啊……怎麼突然說起這個……我瞥向她,看她臉色並無不悅,活似沉浸在自個兒的過去,陽光斜斜映照在她臉色曬出點點暈影。她自顧自地說道:“女人……這輩子能得到一個男人真正完整的愛,就是最大的幸福。”
    鬼使神差地心突地一動,我脫口而出:“都說老祖宗年輕時秀冠後宮,肯定得到過這樣的幸福罷?”
    “或許……不過不是帝王的……”她輕飄飄地說。嚇?難道果真和多爾袞……
    “真正得到帝王全心的愛的女人都沒有什麼好的福報。往上數,跟隨太祖皇帝的阿巴亥大妃,
    太宗皇帝時的我姐姐海蘭珠,還有那董鄂氏,他們都得到過這樣的幸福,都曾寵極後宮,可是沒一個有福長享都短命啊,擁有帝王的愛看來會招天妒……”她對著我的方向說道,但又象是說著自己。
    似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她迷離的棕色大眼睛定定的看著我:“現在輪到了你……蘇麻喇,想來燁兒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老天關上了窗,可是會給你留扇門,人不能名、利、愛什麼都占。燁兒這樣對你的安排我現在似乎能了解……所以……你……些許是個例外……能逃脫這愛新覺羅家的宿命。”
    *
    女人……這輩子能得到一個男人真正完整的愛,就是最大的幸福。
    你……些許是個例外……能逃脫這愛新覺羅家的宿命。
    老祖宗的這些話一直在我耳畔回響,自己怎麼忘記了這一茬,曆史上別說清朝,往上數又有幾個被君王寵愛的女子得有善終?難道果真人生太完美會招天譴?玄燁他……對外一直不公開我和他的秘密就是為了躲避這個宿命,連老祖宗都這麼說……燁兒他果真愛我?
    打發掉隨侍的侍女,心裏慌亂,腳下不自覺的往東而去,此刻他應該在禦花園中的欽安殿和那些布庫童子習武罷。
    現在心下象缺了一角一樣虛空,就是想見到他,不顧那“沒他陪伴不準亂跑“的禁足諭令,穿過甬道,過月門到了欽安殿前。
    “蘇宛儀萬安。”門口兩位公公看我到來掛著笑臉行著宮禮。兩張熟臉,應該是乾清宮伺候皇上的內監,看來燁兒果然在此沒錯。正準備進去一腳都邁進了宮門……
    “你是蘇姑姑?”一聲怯怯柔柔的語音,我眼角飄象那宮門外那一身秋香色身影。咦,剛剛可沒注意到。
    “你怎麼又纏上了宛儀,皇上說了今日不見你,走把……”那太監不給這個嬌人兒一點好聲氣兒。
    皇上不見她?我倒來了興趣,仔細端詳起她來……圓月般的臉,可愛飽滿,秋香色的褂子鑲水獺毛邊,外一件褐色錦緞嵌白狐毛的披風,能走到後廷的這裏,不是妃嬪就是皇室近支,看這摸樣也不似哪位小主,頓時好奇起來。
    “你找我?皇上為何不見你?”我輕輕地問到,生怕嚇到這可愛的嬌人兒,不過十幾歲摸樣吧還是個孩子呢。
    象是抓到救命稻草,她“噗”地一下跪下地來,哀哀哭道:“求蘇姑姑救救常寧,我晉敏來生願做牛馬侍奉姑姑……”
    晉敏……常寧?我晃著手上那包老祖宗剛剛賜給我的一包玉梅花茶:“這個茶葉是你剛剛送到慈寧宮的嗎?”
    她點點頭。
    得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既然喝了她的茶……懷孕的人使不得力,我眼瞄了眼那兩個太監示意把她扶起,“你跟我進來罷!”
    “宛儀,這人已經中午跪到下午,皇上也不願意見她,奴才不好放她進去……這個……”
    “我帶他進去有事自然是我擔待。”那太監無非是等我這句話,倒不是不給我麵子,這個也算是宮裏的規矩之一把——推卸責任的規矩……
    帶著她穿過大殿回廊,後院“嘿嗬”聲齊聲傳來,快到了,我拉她在回廊一旁石凳上坐下仔細詢問起來。
    原來她是孝安太妃的侄女呢,難怪可以進得宮來。另外一個身份竟然是……常寧那小子的側福晉,才多大的人兒,居然有了側福晉!
    “你說常寧目前還關在宗人府?”我驚詫極了!不是已經削爵了嗎,燁兒他……
    “恩……今日來看望太妃和老祖宗,本來想求情,但是老祖宗說皇上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說這個時候誰去求情都觸黴頭。嗚……福全哥哥之前提醒過我或許可以求下蘇姑姑您……可是您一直都在乾清宮,我來內廷好幾次都沒有碰到。”
    福全還真是會揣測人意呢,我在皇帝陛下身邊的身份隻怕他已是清晰,不然不會叫這丫頭來找我做護身符。不過……他倒是以什麼罪名關押的常寧?
    “你可知常寧這次緣何被關押?”
    “死罪!他養的那大熊在南苑咬傷了聖上!宗人府那還放著皇上那天被襲擊後的血衣,嗚……我知道常寧罪該萬死,隻是想在皇上麵前幫他受過,要我去死我也願意……”
    原來這樣……本來一直疑惑的事情有了答案,這姑娘還真是貞烈呢!有這樣的媳婦常寧這小子人壞可福氣不小!我笑嘻嘻地看著她:“要是我能救了常寧,你如何報答我?”
    她聞言大喜,立刻跪下身來:“我拿我肚皮裏的孩兒起誓,來日定重重報答蘇姑姑哪怕要我命也願意。”
    啊……她也是孕婦?那小屁孩常寧外表看起來比玄燁小一圈,居然也有那能力做父親,哈哈,這一次救人我就救到底了!讓他們全家都欠我人情,以後好要挾那小子!想起那飛揚跋扈的小臉,可不能讓你就這麼完了,我還想以後慢慢收拾你呢!
    常寧……
    宗人府一處幹淨整潔的牢房,那位麵目白淨的昔日小王爺揉了下耳朵,一種不詳的預感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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