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雲……”刑尋驚喘著翻身坐起，隻覺身上冷汗涔涔，手心一片潮濕的粘膩。環顧四周，安靜的房間裏隻有圓桌上的燭台暈出一輪橘色的光環。重新倒回床上，刑尋無論如何也驅散不了縈繞心頭的那股強烈的不詳預感。
    無法入眠，刑尋索性披上衣服下了床榻，走到窗戶邊。撩開薄薄的窗紗向外望，隻見星星點點的燈光散布在偌大的庭院樓台間，將近天明，天際已泛出了蒙蒙的白。
    滴漏聲不緊不慢地響著，為這寧靜的夜增添了靜謐。鼻端嗅到的是安神香的香味，這環境是如此的安詳平靜，刑尋不由得生出一種不真實感。前一天還在為雲樓的存亡奔走，流過汗流過血，壓抑的緊迫感逼的他幾乎喘不過氣，那顆藏在左胸裏的心還要為某一個人疼痛地擰緊，這一刻自己卻身處寧靜之中，仿佛能夠就此遠離了不安，困擾，遠離了那些讓他二十年來寢食難安的記憶，遠離了所有讓他疼痛的東西。
    他緩緩走過桌旁，走過屏風，推開了房門，任清涼的夜風吹拂在自己的身上，讓雙手冰冷的觸感告知自己的存在。
    一步步踏下台階，踩在枯葉層上，枯萎的葉子因無法承受一個人的重量而破碎，發出沙沙的聲音，聽在耳裏是如此的清晰而真切。已經有多久沒有再聽到這樣細小的聲音了呢？好像自從離開了家鄉後就再也沒有聽過了。兒時的回憶如同一片片悄然飄落的雪花，一點點覆蓋了他，悄無聲息地將他擁抱。
    那時母親還在，神智清醒的時候也會心疼地用手絹替他擦去臉頰上的血跡，手絹上永遠散發著桂花的香氣，混合著血絲鐵鏽般的氣息，竟奇異地給了他安撫，讓他火焰灼燒著的心平靜下來。母親愧疚透亮的眼神無言地訴說著一個母親無盡的悲哀憂傷，秋泉般浸濕他整個人。每當那個時候，瘦小的男孩就會很愉快地在門外烏鴉難聽的叫聲中投進母親的懷裏，把所有前一刻從母親那裏受到的傷害忘的幹幹淨淨。
    走過一條條小路，穿過一進進後院，刑尋掖好衣衫，扶著長廊兩旁的柱子繼續向前走，兩邊是高大的鬆柏，翠色凝重。覆了薄霜的土地上細細可見絨絨的草葉。
    天色漸漸的亮了，廊柱上懸著的燭火渾渾噩噩，即將熄滅。被黑衣人帶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早晨，柴門裏站著的是倔強地咬住嘴唇的弟妹，瘦弱的身子罩著大人們穿的褐色短衫，下擺垂到泥濘的土地上；醉酒的父親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不肯出來，站在柴門外還能聽見含糊不清的叫罵聲和哽咽聲。簡陋的草屋前的鬆樹投下莫大一片陰翳，仰起頭可以看見孤零零的鳥巢。
    穿過最後一條長廊，來到一扇低小的圓拱門前，刑尋微微笑著，低下頭彎著腰跨了出去。
    如果說之前的小刑尋還有一個破碎的家，偶爾也會有一個慈祥溫柔的母親和忙裏偷閑的小小快樂，那麼之後的刑尋所能擁有的，就隻有手裏的長刀了。那是他十三歲那年擊敗了所有的對手，用一條條鮮活的人命換來的，是除了小香之外唯一值得他信任的事物。低下頭顱，彎下腰卑微的生存，未曾經曆過天寒地坼的樹木不會知道春風究竟有多溫暖。唯一能支撐他活下去的就是重見家人的信念。想念，是刑尋未遇見少年前僅有的奢侈。
    某次奉命出使任務時，“就是他了，父親，我想要他。”少年清亮的聲音破開了混沌直達他心裏。他抬起頭的時候正好和少年的視線對上，彎彎的丹鳳眼含著暖暖的笑意，那眼神像是在宣告：跟我走，你不會後悔的。
    少年有一雙酷似母親的眼睛，會說話的眼睛，溫暖的眼睛。或許真的隻需一眼，少年就停留在他的生命裏了，漸漸被時光蝕刻，永遠地留在記憶裏。
    來到灰色不起眼的後門前，刑尋微笑著從懷裏掏出一根銀針，自然地插進鎖孔裏，細微的“哢嚓”聲後，銅鎖開了，刑尋推開門跨了出去。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盤旋著細小的風，卷起破損的葉子和灰塵，刑尋環起手指放到唇邊打個呼哨，不多時，一匹灰馬小跑了過來，打著響鼻親昵地蹭蹭刑尋的手。
    是少年給了他這兩年來珍貴的美好生活，他要如何能夠在少年如此需要自己的時候躲在安寧的地方享受？
    馬蹄聲很快遠去，一雙做工精良的靴子出現在刑尋方才站過的地方。麵容俊朗的男子抱胸倚在門上吃吃地笑：“來人，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