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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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何去,人往百屍墓
衣白骨,化殘容,枉留怨目,青絲成枯
可歎辜負,幾許孤恨封古塚
斷指尤在,琴歿何處,梧桐泣血書陰賦
念亡人,荒墳誰哭,誰聞悲苦入葬土
鎖魂處
——《祭骨辭》
“杜若!你寫的這叫什麼稿子,啊?!這能用嗎這個?”
剛剛抱著一疊資料走過總編室門口的文案助理華彥平被這一陣山崩地裂般的怒吼聲震住,縮縮腦袋,小華助理毫不猶豫的原地180度轉身,躡手躡腳的離開了。雖然,這些資料是總編吩咐的必須在今天審核完畢的,雖然,現在進去也許還可以趁機解救死黨於水深火熱之中……但是,華彥平還是選擇在第一時間溜掉了。反正,資料晚半小時送也死不了人的嘛。關鍵是,誰叫那個小子每次都毫不客氣的說我長了一張漢奸的臉,放到抗戰時期一定是當叛徒的料?哼,沒錯,小華助理不僅天生長得一張賊眉鼠眼的叛徒甫誌高的臉,而且還長了一副標準漢奸出品的小肚雞腸!
“我告訴你杜若,你現在可不是在你的大學裏寫學術報告!名牌大學的研究生了不起嗎?你走出去看看,現在大街上隨便拿塊磚頭就能砸著個研究生!今天晚上下班以前要是交不上來一篇像樣點兒的稿子,你明天就不用來上班了!”
總編大人那鬼哭狼嚎一般的公鴨嗓還在身後咆哮。華彥平吐吐舌頭,刺溜一下跑沒影兒了。
半小時後,杜大公子垂頭喪氣的從總編室裏出來了。華彥平和杜若從中學開始就是一對死黨。大學的時候華彥平留在本地的大學讀了新聞,杜若高中以全市前十的成績傲視群雄一般的去了某大都市某大牌名校讀了當時熱門之極的廣告專業,一路讀到研究生。可是六年過去,當年的熱門專業早就沒人稀罕了,所謂“廣告創意”這個東西,可不是科班出身的就能比人強。反倒是華彥平那不起眼的新聞專業,現在已經換了一個名詞叫“傳媒”,如今在各個市場平台上哪兒哪兒都要。於是,當年那意氣風發的杜大公子輾轉在各個城市裏曆經滄桑,居然在一個離家鄉很遠,離他自己的學校也很遠的城市和華彥平遇上了。
華彥平此時已經穩穩當當的工作了四年,做過撰稿,文編,網編,現在是總編的文案助理,遇到心高氣傲的炒了他第N個老板正鬧失業的杜若,好說歹說弄進了雜誌社當了一個跑腿記者。
“我說,你又幹啥了?把老頭兒氣成這樣。”看見杜若出來,華彥平才狗腿的湊上去用家鄉話跟他磨嘰。
“還不是那些老腔調!老說我的稿子寫得像百科全書,學術報告。那我有什麼辦法?你也知道,我這都是半路出家,這些東西我也不懂啊,我辛辛苦苦的查了半天資料,結果還不得好……”
“我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嘛,我們這個雜誌雖然名字叫《鑒賞》,但其實也跟八卦差不多了,不過是八文物古董的卦的嘛。現在的人哪願意看你那些專家學者的研究資料啊,他們隻關心這個文物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故事,比如什麼巫術詛咒啊,什麼神話傳說呀,什麼愛情故事千古傳奇什麼的。比如一副皇帝蓋印鑒賞過的畫,他們才不管什麼流派畫風的,如果你說那個畫中的美女是皇帝民間的情婦什麼的,然後那美女的豔魂還附在畫中,那幅畫就有人關注了,我們的雜誌也才有人看嘛。”
杜若深吸一口氣,還是忍不住拍桌子大吼:“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淡定,淡定!”華彥平拍拍杜若的肩膀,歎一口氣:“唉,我說若子啊,你也該改改你那性子了,你總是心氣兒這麼高,誰還買你的賬啊?”
“……”杜若咬牙:“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用方言再叫我若子!你這個贗品!”
杜若和華彥平的家鄉話平翹舌不分,前後鼻音不分。因此“若子”聽起來就像“弱智”,彥平聽起來就是“贗品”。這是倆人小時候的互相鬥嘴的把戲,大了也改不了那股幼稚。
“那叫你啥?杜子(肚子)?哈哈哈……”
兩人正在那裏嘻哈打鬧,走過來一個高高大大一身學生氣的小弟,笑眯眯的跟杜若打招呼:“杜哥,剛剛總編說,你手上那個稿子先暫時交給我了。明天在東城區有個民間收藏家要開個小型的私藏古瓷展覽,總編說要杜哥接這個專題,還說……”
小夥子突然卡住了,臉漲得通紅。杜若在人前還是挺溫和寬厚的,裝作不甚在意的說:“沒事兒,總編還說什麼,你就直說。”
“……還說如果這個專題再做不好,下個月的刊不能出稿的話,杜哥就不用再來上班了……”
杜若神色如常,保持著微笑:“行了,我知道了,謝謝你啊小李,待會兒我就把這個稿的資料整理一下給你送過去。”
似乎是感受到某種不祥的氣場,小夥子慌慌張張的跑走了。一邊的華彥平還不知死活的湊上去:“嘖嘖,一個小實習生都開始搶你杜大公子的活兒了,你還……”
說到這裏,華彥平也識相的住了口。因為不再隻是氣場了,他似乎聽到了某種不明的哢吱哢吧的聲……
低頭一看,杜大公子已經生生捏碎了桌上的鼠標……
第二天一早,杜若就扛著堪比炸藥包的攝影設備出發去了。如今這社會,一個人就必須把自己掰成三個人來用。身為一個跑腿記者,就不僅僅隻是采訪,查資料和寫稿了,還要幹攝影師的活,還要幹美工的活,還要幹編輯的活……總編說“接這個專題”的意思就是,你一個人就得把整個專題給我弄出來,不然就等著打包走人吧。幸好杜若是學廣告的,美工和攝影還算難不倒他。所以雖然在家裏通宵查資料順帶自怨自艾了一個晚上,杜若還是一大清早就任勞任怨的坐上了全程三個小時的,去往東城老城區的公交車。
等到公交車一路顛簸到東城區的時候,杜若全身都快散架了。心裏問候著那個民間收藏家的八輩祖宗……開的這是什麼展覽啊好死不死的,開在這麼個鳥不拉屎的老城區。
再等到杜若扛著相機包和三腳架東繞西拐的終於找到那個深藏在某個巷子裏的某棟老樓的時候,已經又過去了一個小時了。明明已經是深秋了,可憐杜大公子生生跑出了一身熱汗,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再一看那樓前已經有好幾排小轎車了,個個都豪氣逼人,好像是在鬥富一樣整整齊齊的停在那裏。看來這個收藏家果然如資料上說的,在業界相當有影響力,尤其是財力上的影響力……
大樓門邊並沒有設迎賓的人,杜若直接走進去。大樓一樓的整個大堂都被騰空了做展廳,整齊的排著一列列透明的櫥窗,按朝代順序和各朝瓷器的品名分門別類的陳列著那些或陳舊褪色或鮮亮如新,或上色溫潤或色彩豔麗的瓷器,每件瓷器旁邊都有黑色的金屬牌標著朝代,名字和詳細的介紹。櫥窗的擺設也很有新意的按朝代擺成一個個小小的回字,不會讓人有目不暇接不分左右之感,一步路走出去隻能觀賞一件瓷器。順著櫥窗排出的路走出一個螺旋狀的朝代展覽區,就順勢進入了下一個朝代的展覽區。
大廳的燈光打得明亮又不失柔和,一進來就讓人感覺到一種安寧的氣息。整個大廳也非常之安靜,幾乎聽不到一點兒聲音,不像那些大展覽館或者博物館,一進去就是跟著人流走馬觀花,相機的閃光燈閃得人眼花。
杜若捏著采訪證抬起頭四處張望了一下,整個大廳也沒有一個工作人員照看著,隻在櫥窗的窗影間能看到有一兩個人腳步悄悄的順著路在慢慢觀賞。不知道是不是恰好趕上了吃飯的時間,所以沒人,又抑或是這兒的主人也確是位隨性隨心之人,更願意把這種展覽當成是一種分享。
既然如此,杜若也不耽擱,架好機器一路拍過去。隋唐的清、白雙色瓷的透雕鏤孔精美異常,五代的南瓷越窯的“秘色瓷器”已是後世早已失傳的珍寶,北瓷柴窯也有“片瓦值千金”的瑰麗,到了宋代展覽區,品種繁多的瓷器幾乎占了大半個展廳。汝窯的天青瓷,官窯的冰紋青瓷,哥窯的開片瓷,鈞窯的絕色紫紅窯變瓷,定窯的白瓷,荷葉碗,三足洗,水仙盤……件件都可謂是稀世珍品。
慢慢的調焦,細細的查看簡介,做筆記,等到沿著櫥窗隔出的路走到盡頭,杜若終於直起身子來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大廳裏的觀客已經稍多了些,有些是才來的還在慢慢的一步步挪動著邊看邊拍照,有些已經從裏麵的展廳走出來的小聲的說著話朝大門走去。但是始終不見有工作人員,也不見那個收藏家的人影。
杜若本來已經打定注意,今天是來先拍些樣片,等到回去有了解以後再聯係那個收藏家麵談采訪。但是看看後麵還有好幾個展廳,如果還這樣一件一件的拍恐怕時間不夠了。這個收藏家的私藏數量已經遠超過了杜若的估算。
杜若決定抓緊時間把下麵的隨便拍拍就好了,他可不想明天又坐三個小時的公交車顛簸到這裏。
下一個展廳就是明清為主。瓷器的釉彩比起唐宋已經繁複了許多,花樣也更精致多樣,更重要的是,也讓杜若這個半點理論知識也沒的人有了點熟悉感。因為這個展廳裏有一多半都是現在也常見到的青花瓷了。餘下的也大多色彩豔麗,古風稍減,更顯富麗堂皇。那些明豔醉人的色彩經曆千百年也依然如此美輪美奐,在大廳暖黃光暈的映照下,在杜若的相機裏留下一個個神秘幻彩的曆史夢境。
等到這個展廳拍完,又是一個小時。剩下的都是些小展廳了,主要是一些現代、當代的瓷器。有現代仿古的,也有新創的瓷器品種,像是法藍瓷、漢光瓷,還有一個陳列現代工藝美術大師的陶瓷作品的展廳。最後一個就是陳列一些外國瓷器品種的,像曆史上一度比較流行的雅致瓷,更多的是國外創造出來,連瓷器之鄉中國也不得不引進的骨瓷。
等到最後的這個展廳走完,杜若的腰已經酸痛無比了。抬起手看看,才發現竟然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他幾乎一整天沒有吃飯,幾乎也可算是廢寢忘食了。也不知道人家的展覽有沒有閉館時間的,但是沒看到有人來清場,也沒有廣播提醒。從房間的窗戶望去,原來外麵的天也早已暗成了鉛黑色。
杜若收拾器材準備收工。
順著樓梯下樓的時候,杜若才發現原來這裏也不是沒有閉館時間的。因為大廳的燈已經關了一半,隻留下了主通道的照明燈。櫥窗裏的燈光都已經關掉了。那些絕美的瓷器就像一個個暗色的剪影,映在逆光中,有一種詭異的淒涼和哀傷。
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廳,杜若莫名的打了個寒顫。背後彷佛有種幽幽的陰冷感覺。
而與此同時,他也清楚的聽到身後有一些輕微的聲響。很輕,但是在這個寂靜地有些過分的空曠場地聽來,十分清晰。杜若轉過身去,身後什麼也沒有。隻在大廳的一個轉角處有一片看不太分明的,不尋常的陰影。
杜若感覺脊背一陣陣的發涼。他知道他不該再在此耽擱,在這個陰暗的無人的私人展廳,已經是時候離開了。可是看見那片陰影,不知道什麼心理在作祟,也許是好奇心,也許是好勝心——有種奇異的力量似乎在召喚著他。
四周靜得好像他已不在這個世界。
他很想很想……過去。
無法拒絕的想靠近。
杜若捏緊了手裏金屬的三腳架,冰冷的質感和重量讓他有了點勇氣。故意放重了腳步朝那個陰影走過去,好像強裝的放鬆可以讓他更安全似的。
他轉過那個轉角,看過去。什麼也沒有。
那是一個半開的角門,門外是一個狹窄的通道,盡頭處有一個同樣半開著的門。
杜若實在不記得剛才在這個展廳拍的時候有看見過這個角門。他猶豫著,往後麵的大堂看了看,從這個角落看出去,展廳裏林立著的高大櫥窗完全遮住了燈光,觸目所及隻有一些荒涼的影子躺在地上,一層疊一層,好像要把人淹沒。再看看對麵通道那邊的那個小房間,看起來似乎更像一個休息室。有隱約的黃色燈光從半開的門裏透出來。
那種溫暖的色彩在一瞬間蠱惑了他。
也許這裏的主人就在那個房間裏呢?杜若好像聽見有另一個人在自己心裏說話。過去看看,也許今天就能和他聊上幾句。
杜若的腳步聲回響在黑暗中狹窄的通道裏,每一聲都讓他全身跟著顫抖一次。他不敢回頭去看那些已經把他層層包圍住的霧一般濃重的黑暗,隻能一直盯著前方的那一絲光線,越來越加快了腳步……
等到他的手終於觸到實木的房門,他才驚覺自己已經失控的心跳,那一瞬間他幾乎是脫力一般的撞開了房門,走進了燈光下的這個房間。
房裏並沒有人。隻有兩個套著鏤空燈罩的壁燈嵌在牆上,從簡單普通的雕花鏤空中漏出暖黃色的光線。
這裏像是一個小型儲物間和休息室的結合。
房間中央有一張矮幾,一個腳凳,幾上放著一套簡單的茶具。除此之外,房間裏靠牆的四周都用木製的台麵圍成了一圈,剛好占滿這個不大的房間。台麵上放滿了各種已經辨不清顏色和朝代的瓷器,有些甚至更像是瓷器的殘品。雖然比不上外麵櫥窗裏的瓷器那麼保養完好,但這些殘瓷也不像是隨意丟棄在這裏的,它們明顯也都被保護得很好,一件一件挨得整整齊齊的擺放著。
杜若猶豫著伸手,想拿一件來看看。就在這時,他又聽見那種很輕微的聲響。就在他身後,清晰無比。
杜若轉過身去。然後,他看見了。
就在一盞壁燈那淺淺光線之下,悄悄的隱藏著一件讓他從此萬劫不複,即使是經曆了輪回也無法忘卻的記憶。
那是瓷器。一件他從沒有在任何資料上見過的瓷器,一件他從第一眼,就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件的瓷器。
它隱匿在壁燈的光線之中,以至於他一開始進來時甚至沒有發現它。它好像有融入光中的本領,立在光下,它更像是一圈淡淡的光暈。這件瓷器的造型也是杜若沒有見過的,它的底座是一個花型,跟瓷器常用的荷葉型或者蓮花型都不一樣,花呈五瓣。中間上伸出一個慢慢收攏的柱形,就好像是那花的花心一樣的自然。那形態優雅的頂端也如花型那樣微微綻放,撐著一個陶瓷的盤麵。一個小鐵盤盛著燈油放在上麵,一小簇跳躍的火光就盛開在瓷器頂端。一圈細細的紋路沿著柱壁蜿蜒而上,不能分辨那是種什麼紋。不是普通瓷器的冰裂紋開片,也不是蟹爪紋。孤絕的一束纏繞著整個瓷身,竟然莫名有種凜冽之感,卻又似乎有些嫵媚妖嬈。
這是……燭台嗎?
它又是屬於哪個朝代?哪種品名的瓷器?
也許那小小的聲響隻是燈芯爆裂產生的?杜若已經無法去想為什麼他會隔著一個通道聽到那幾不可聞的燈火燃燒的聲響。他隻是呆呆的凝視著這件器物,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震驚和激動難抑。這一刻他都不能肯定那到底是不是瓷器了。隻是遠遠的看著,他已經能感覺到那器物的溫潤和柔軟,就像是會一觸即化的柔軟……他甚至都還沒有觸碰到它……
一瞬間,他覺得那些蟬翼般的花瓣似乎是微微的抖動了一下。
它們在動……是的……它們是……
他聽見有什麼聲音在輕聲的,很輕的叫他的名字……就在他的麵前,就像花開時的聲音那麼溫柔細膩,帶著多情的纏綿。
杜若如置身幻夢中,不能自己的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