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顧永劫原以為自己會就那麼死了，去到陰曹地府還能給閻王爺拜個晚年，隻是當他醒過來看到整個房間裏亮堂堂灑進的陽光，再有圍在他身邊的一群兄弟們，就知道，自己的命還是比較大的。
    他躺在床上扭動了一下身子，想要坐起來，卻被床邊的一位老人製止住：“別動，我才幫你把骨頭接回去。”
    顧永劫老實的又躺了回去，他打量了一下那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胡須長長的，聲音非常低沉，可氣質卻幹練到讓人害怕。
    “諸葛老仙人，我大哥他，大哥他沒事了吧？”一旁有個蠻子衝上來著急的詢問，遭到了老人的一雙白眼：“安靜，病人需要靜養！”
    “哦，是！”他立馬封了嘴，顧永劫看了他一陣，忍不住想笑，這個穿著大紅袍子，留著一頭小辮子的家夥正是他的二弟——寧刁，為人有些刁蠻不講道理，大大咧咧的性子，魯莽慣了，心卻是不壞。
    “大哥，你感覺好些了嗎？”有一個動聽的女生從頭頂的位置傳來，顧永劫笑著點了點頭，那是他們家小五，被人稱作女中豪傑的藍紫婷。他突然覺得很溫暖，被兄弟們包圍的感覺，讓他像回家了一樣。
    顧永劫微微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想起來似的，詢問道：“我現在是在哪裏？”
    “你傷得太重，我們救不了你，隻有帶你來找諸葛老神仙了！你現在在諸葛先生府上！”寧刁搶著答話，顧永劫聽後，便對坐在他床邊的老人抱歉的點了點頭：“麻煩諸葛先生了。”
    “嗯。”這位被叫做諸葛老神仙的人真名叫諸葛正明，是一位朝中極有地位的隱士，他知天文懂八卦，曉奇門遁甲，並且醫術高明，有人說他是無所不知的神仙，所以賜予了他一個老仙人的外號。
    顧永劫與他有過一點淵源，卻不算太深，這次他肯出手相救，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你傷得很重，手骨與肩骨都受了重創，半月之內不能再隨便亂動，還有，你身上的其他傷口……”諸葛正明說著，頓了頓，“倒是已經經過了處理，如今已經開始愈合了。”
    顧永劫心中一緊，其他的傷口，不正是那天晚上洛少頃幫他上的藥麼？
    洛少頃，想起這個名字，他就覺得胸腔裏空蕩蕩的，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顧永劫一下激動起來：“老二！快去東大門！石峰他，石峰他……”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寧刁打斷：“老大！你快別激動，躺好！”
    顧永劫被摁回床上，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石峰他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
    他所說的石峰，便是他的副將，那位與他約好四月初三在東大門會麵的兄弟！洛少頃究竟會怎麼對他？對自己如此不留情的洛少頃，會怎麼對他？顧永劫不願去想，他感到一陣寒意侵襲而上，可是寧刁卻衝他搖了搖頭：“老大，你冷靜點，石峰他沒事，隻是受了重傷，不過……”他停頓下來，不敢再說下去。
    顧永劫聽見他說沒事，這才鬆了一口氣，倒還真平靜了，他仰躺在床榻上，冷冷的道：“不過軍令牌被奪走了，對吧？”
    寧刁點頭，臉色不太好，顧永劫卻表情淡淡的，這是早在他預料中的事，洛少頃那樣一個人，是認定了就一定會全力以赴的，他既然肯為了博得他的信任不惜兩次重傷自己，他又怎麼會弄不到一塊小小的軍令牌呢。
    顧永劫忍不住自嘲，隨口問道：“你們是怎麼趕來的？”
    寧刁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一旁的藍紫婷回答說：“我們收到一封信，說你被包圍在忘憂山神廟裏，讓我們盡快趕來搭救，最初我與三哥是不信的，可又想到你這一路必定是凶險叢叢，江湖中又在傳你殺死了白老莊主，所以我們覺得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就快馬加鞭的趕來了，幸好……”藍紫婷沒有再說下去，如果他們沒有趕來，那麼，顧永劫現在，也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顧永劫聽完藍紫婷的話，思索了片刻，心中有了一個隱約的想法：“紫婷，你們是什麼時候收到那封信的？”
    “什麼時候？算到今天，大概半月前吧。”
    顧永劫心髒猛的跳了一下：“我睡了多久？”
    “多久？大哥，你暈迷了整整五天啊！”
    顧永劫一下愣住了，才五天，也就是說，當藍紫婷他們收到信的時候，他和洛少頃還沒有到達忘憂山神廟，可信中卻準確的指明了位置，也就是說，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顧永劫咬了咬嘴唇，他心裏有些氣，甚至是有點恨的，但又想到，能寄出那封信的，除了那個人，還會有誰？
    “洛少頃！”他喃喃自語，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寧刁聽見他念起洛少頃的名字，便插話道：“大哥，你的清白已經被證實了，那日我們感到後，擊退了青衣死士，那些江湖人士都說你鐵定是被冤枉了。現在江湖中的人都在傳，殺死白老莊主的其實是洛少頃！哦，還有……”
    “二哥！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寧刁後半句沒說完的話被藍紫婷喝止了，他識趣的閉上了嘴。
    顧永劫歎了口氣，他突然覺得好累，但現在卻不是他能休息的時候，就算沒了那封軍情書，就算沒了領軍虎符，他也必須去找到關穀將軍，道明事情真相。
    “顧永劫，”諸葛正明站了起來，他叫人從來直呼其名，除了在朝堂上，他是一個圓滑的政客，私下，他就會變成一個極難琢磨的怪人：“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雖然你肩骨上的傷不算太重，不過手骨卻是完全折了，這段時間好好靜養，否則你的手會廢掉！”
    顧永劫老實的點點頭，隻是心裏有了自己的打算，不過諸葛正明說到肩骨上的傷，讓他想起了洛少頃的話：“那，毒呢？”
    諸葛正明站起來已經準備要走了，聽見顧永劫的話，停在了門口：“你沒有中毒。”
    顧永劫又是一愣，沒再多說什麼，諸葛正明轉身出去了。他又這樣躺了好幾天，實在是呆不住了，於是他決定偷偷溜出去找關穀將軍。
    帝都之內，如今也根本沒了帝都該有的繁華，大街之上空空蕩蕩，雖然沒有四處可見的難民，卻依然顯現出一種蕭條的感覺。
    他穿過一道已經破敗卻沒人修補的石板橋，橋下流過烏青的水，看上去有些讓人惡心。關穀將軍的別院，修在帝都城東的城中城裏，顧永劫走過無人的大道，手上還纏著繃帶，有些笨拙。此時太陽已經微微落山了，整個帝都被籠罩在一片橙黃色的光芒中，這讓顧永劫莫名其妙的想到了洛少頃的眼睛。
    他皺起眉頭來，想起這一路上的種種事情，與洛少頃初遇，在白家莊被洛少頃所救，山洞裏兩人約定好要做鄰居，被狼追，跳河，一起扮叫花子，在月下的河邊洗澡，裝成情侶騙得夏晴的信任，逃出蜀州被青衣死士追殺，然後在鴻羅門裏受難，甚至是他背叛的前一夜，這一切都是美好的……
    顧永劫心裏有點疼，隱隱的一陣抽痛，他想要抬手去抓胸口，卻扯動了身上的傷，這才讓他反應過來，原來他已經在這兒呆站了好一會兒，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沉下去了。
    顧永劫歎出一口氣，走去了關穀將軍的別院。
    那並不是一個氣派的豪宅，反而像棟民房，他在門口站了一陣，輕輕扣了扣門，不一會兒老管家就迎了出來，看見他隻是禮貌的問道：“公子有什麼事兒嗎？”
    顧永劫行了一個禮，故意把語氣放得很嚴肅：“在下前來，是有一件要事需與關穀將軍相商，麻煩老先生通報一聲。”
    老管家打量了他一翻，看他也是個正人君子，衣冠楚楚，劍鋒眉，英氣十足的樣子，不像壞人，便退身讓了一步：“那您先進來吧，老爺正在亭裏休息，老奴帶您過去。”
    顧永劫點點頭，跟著老管家走進了院內，遠遠就看見了關穀將軍，他坐在亭裏正在看書。顧永劫之前不曾見過他，隻聽人說關穀將軍是一個帶著點霸氣的中年人，皮膚黝黑，如今見了，也覺得傳聞不假，隻是他比想象中要來得年輕一些。
    “黃叔，這位是？”關穀注意到了他們的動靜，放下了手中的書，抬起頭來看著顧永劫。
    “老爺，這位公子說有要事與您相商，所以我把他帶了進來，如果不是您的客人……”
    顧永劫不等老管家說完，便搶先一步做起了自我介紹：“關穀將軍，在下顧永劫，此次前來，是有關邊城的戰事想要告知您，可否借我一點時間。”
    他的話說得很誠懇，關穀挑了挑眉，顧永劫的名字他倒是聽說過，他雖然常年不出帝都，但對邊關的戰事卻是關心的，於是他支退了老管家，讓顧永劫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對不住，府上簡陋了些，也沒有什麼下人，顧大俠別見怪。”
    顧永劫搖了搖頭，他不想與關穀客套，如今他心裏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關穀會信他，他什麼證據也沒有，可他卻有義務要完成李將軍的遺願。
    顧永劫一五一十的道明了整個事情的經過，關穀聽完後，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知道嗎，就在前幾天，聖上下了一道指令，”他頓了頓，有些自嘲的笑起來：“要我這個駐紮帝都的守城將軍帶兵去邊關支援，你覺得，這會是誰向陛下進的言？”
    顧永劫眉頭蹙起，他懂了關穀的意思，卻沒有接話，隻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也就在這同一時期，東遙大軍攻進，邊關告急，暮元帥根本無法抽身……如果要凱旋嘉賞那三十萬大軍，這將會是一場可怕的噩夢。”關穀歎了口氣，又道：“其實暮元帥早有預料湘王會謀反，隻是沒想到，他用了這麼絕的一招。如今沒有任何證據，我們無法指正湘王，陛下也不會相信我們。”他搖了搖頭，“而我不日便要動身離開了，情勢走到這一步，應該說，我們已經輸了大盤。”
    他站起身來，走至涼亭的一邊，他信了顧永劫的話，原因很簡單，湘王圖謀不軌是早在預料中的事，顧永劫帶來的消息，隻是把事情變得更糟而已。情況屬實，他們也不過是做好最壞的打算，情況非實，那便是皆大歡喜的事，對他們來講沒有任何一點差別。所以就算沒有證據，他也沒理由懷疑他。
    此時，顧永劫正打量著這個快要步入暮年的將軍，他發現，他其實也並不像傳聞中的那樣帶滿了霸氣，他的臉上現在流露著倦意。也許是已經厭煩了這個朝廷，他為了國家，憔悴心力，卻依舊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外有強敵，內有奸臣，如今南陽江山不穩，民不聊生，老皇帝卻昏庸無能，這讓他感到痛心，卻無能為力。
    “關穀將軍，”顧永劫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這件事情，必須得盡快告訴暮元帥知道，情勢究竟會怎麼發展，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但天無絕人之路，一定會有辦法的。”他也站起來，走至關穀身邊：“等你什麼時候動身前往邊關，顧某與你同行，我也正好去君山一趟向白少將問清幾件事情。”
    “好！”關穀點點頭，不日兩人便動身啟程了。
    顧永劫的傷依舊沒有好得完全，但也並不太礙事，他讓那些從邊關趕來救他的兄弟們留守在帝都待命，自己跟著關穀離開，可關穀的軍隊行軍速度卻不快，顧永劫的傷在路途中一天天好起來，他便與關穀請辭了。
    行至一座小鎮裏，再往前麵去就是忘江了，顧永劫看見路邊有賣幹糧的小店，他準備買點充饑，伸手進懷裏掏錢，卻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竟然是那把洛少頃送給他的龍鱗匕首。
    這些天，他一直把它帶在身上，卻是有意無意的忘記了它的存在，顧永劫笑著搖搖頭，把它重新放回懷裏，付錢買了幹糧。也許是因為想起了他，所以老天爺又惡意的開了一個玩笑，讓他們來了場意外的相逢。
    顧永劫正預離開，就遠遠看見了一抹白色的身影拐進了一個小巷裏。
    他瞪大眼睛，毫不猶豫的就追了上去，那抹纖塵不染的白，就算是化成灰，他也絕對不會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