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此時正值日落，夕陽燒紅了半邊天空，雲層一縷一縷拉扯成線，看上去非常漂亮。
    隻是洛少頃與顧永劫卻沒有這個心思去欣賞，兩人逃出了蜀州城，羅貫卻帶著一群人緊緊追趕在後麵，他們都傷得很重，甩不掉追兵，隻得一路退殺。而洛少頃強行出城的行為也驚動了其他門派，包圍的圈子越來越大，情形變得越來越不利。
    兩人強行驅動著輕功奔跑，這一路下來，已經有些精疲力竭。洛少頃拉著顧永劫的手，隻覺得那雙原本溫暖的大手如今已經失去了以往的熱度，就在洛少頃不自主的想要握緊它的瞬間，顧永劫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顧大哥！”洛少頃把他扶起來，用肩膀架住才讓他站穩。
    顧永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衝他搖了搖頭，意思是我沒事兒。
    洛少頃皺眉，他知道，顧永劫已經到極限了。
    他拉著顧永劫閃進山林裏，找到了那間他們之前住過的山神廟。那座山神廟不大，修在山腳下，背靠著山壁，隻有一扇正門，所以很適合用來藏身。
    洛少頃扶著顧永劫躲進去，關緊了破舊的木門，讓顧永劫靠著梁柱在地上坐下，這才從懷中摸出銀針，對準門外趕來的鴻羅門眾人擲了出去。
    首當其衝的羅貫感覺到暗器的來向，便一把舉起大刀擋過了朝他而去的攻擊，可其他鴻羅門的弟子卻沒有那麼好運，有人慘叫了一聲，顯然是中招了。
    正當羅貫還想上前的時候，卻聽見廟裏洛少頃冷冷地道：“紅線針的毒性如何，相信羅掌門見識過吧？”
    羅貫一愣，借著微弱的夕光這才看清楚那枚銀針尾部掛著的紅線，那是汪劍終中過的暗器，而汪劍終中招不到幾個時辰，手臂就整個烏青了，並且全身像螞蟻啃咬般的劇痛，如果得不到解藥，相信再過不久就會要了他的命。羅貫有些畏懼，天色也慢慢的暗了下來，他不敢再勉強上前，隻叫人把破廟圍了個水泄不通。
    洛少頃見他們不敢再強行進攻，這才鬆了口氣，其實與顧永劫從白家莊一路到這裏，他身上的紅線針已經不多了。
    眼看太陽終於完全的褪去了自己的光輝，他才翻出火折子，用上一次顧永劫用剩的木架子點了火。四周都很安靜，就連平常能聽見的鳥獸聲如今都已經完全的隱去了，像是它們都知道，再要不了多久，就會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
    顧永劫背靠著身後的紅木梁柱，閉著眼睛，像在調息，又像是睡著了。洛少頃看了他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他垂著眼，語氣幽幽的道：“你為什麼要回去救我？”
    這是他一直想問的，為什麼呢，明明可以丟下他不管，自己帶著東西趕去帝都，他明明可以這樣做的，但他卻為了他折回了蜀州，並且為了他，被羅貫要挾，甚至被汪劍終打折了一條手臂。
    其實在天絕牢裏的時候洛少頃早就醒了，他看著顧永劫那麼堅持，那麼毫無怨言的忍耐，頭一次，有了一種不能理解的心情。
    可顧永劫聽見他的話，卻是一笑，他睜開眼睛來看著洛少頃，像一個長輩在看著一個自責的小孩，帶著一點的憐惜和類似於哄騙的口氣：“小洛，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
    洛少頃一愣，抬起頭來看著他，是啊，顧永劫就是這樣的人，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你受了那麼重的傷，我怎麼可能不管你，再說，你是為了救我，才受傷的啊。”
    顧永劫笑著，隻是他沒發現，洛少頃聽完他這句話，臉上的表情淡了下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對顧永劫道：“你把衣服脫了吧，我幫你上點藥。”
    顧永劫本來想拒絕，他覺得沒必要上藥，也許明天一早外麵的人就會攻進來，又是一場惡戰，到時傷口又會裂開，現在上藥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可洛少頃卻沒有給他拒絕的時間，就像他們初次相識那會兒他撕爛他的衣服為他包紮一樣，他直接就拔掉了顧永劫的衣服。
    顧永劫一驚，隨即就覺得有些好笑，於是真的咧開嘴笑了起來。他的衣服其實已經有些破爛了，身上疊加著大大小小的傷口，要上藥的話其實根本不知道該怎麼下手，洛少頃卻低垂著頭，很認真的把金瘡藥一點一點的塗抹在他的每個傷口上。
    顧永劫看著他，心裏暖暖的，洛少頃的臉沉浸在火光裏，顯得非常柔和，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可眼睛卻一片明亮，琥珀色的瞳孔像夕光下的海洋，顧永劫覺得他漂亮，便毫不吝嗇的讚揚道：“小洛，你真好看。”
    洛少頃微微皺起眉頭，有些惱的說：“閉嘴！”
    顧永劫就笑，他說：“你知道嗎，其實我當初折回蜀中去救你的時候也沒想那麼多。那一瞬間腦袋裏想的就是怕你有事，一想起你為了救我受了那麼重的傷，我還沒能照看好你就覺得心裏又急又難受，所以什麼顧慮都沒了，我都忘了蜀州城好進不好出，鴻羅門根本就是個妖魔聚集地，嘖嘖，可怕得很。”
    他說到最後都像是在開玩笑了，可洛少頃卻沒有把這些話當成玩笑來聽，他抬起頭看著顧永劫，臉上的表情很淡很淡：“你，就一點都沒有想過，也許我不是個好人呢？”
    顧永劫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說到這個，隻是歪著頭有些疑惑的道：“你難不成還會是個壞人？”
    洛少頃歎出一口氣，為顧永劫塗上了手中最後的一點金瘡藥，語氣有些幽遠的道：“做大俠的，雖然要俠義，但不可對任何人都輕信，這點你可是知道的？”
    這一句話，他已經說了不下兩遍，顧永劫輕輕抿著嘴角笑了笑，表情卻也是嚴肅的，“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做大俠……”他沉吟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我出生時就沒了父母，在邊關的孩子大多都這樣，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活命。所以我帶著一群孤兒當起了土匪，最初是偷東西，再大點就上山去抓野味，後來就成了搶劫東遙的軍糧。責任這東西一直都太重，壓得人挺難受的，可是我卻放不下。不知不覺中我的土匪隊伍壯大了起來，也就在不知不覺中，大家開始稱我為邊城守護神。實際上，我並不覺得自己是什麼一心為國的忠義人士，我隻是在做我想做的，在保護我想保護的。所以小洛，你明白嗎，我隻是因為想去救你，想保護你，所以我去了，隻是因為我相信你，就這麼簡單，一點都不複雜。”
    洛少頃聽完他的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喜歡顧永劫那雙子夜星空般璀璨的眼睛，如今卻有些不敢正視。
    顧永劫依舊含著嘴邊那抹好看的笑，聲音有些歡快的說：“噢對了，你還沒有見過我的兄弟們呢，等事情辦完，我定要帶你去見見他們，他們都是群很有意思的家夥，老二是個蠻子，叫做寧刁，做什麼事情都一根經，老三是個聾啞人，當然他不是真的聽不見不會說話，隻是不管你跟他講什麼，他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樣，還有老四……”
    他說得很開心，洛少頃就聽著，臉上的表情也在不知不覺中柔和了下來，可顧永劫話鋒一轉，突然問道：“等我們見到關穀將軍，把東西交給他，你就和我一起回邊關吧，咱們聯手對抗東遙，好不好？”
    洛少頃愣了一下，顧永劫之前就問過他這個問題，那時他隻以為他是隨口說說，但沒想到，他真的上了心。
    洛少頃沉下臉來，這一次他不再像上一次那麼隨口應付，而是很認真的回答說：“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就隨你去。”
    顧永劫很滿意他的回答，眯著眼睛笑，可能是說了太多話他也累了，就靠著身後的紅木梁柱休息。
    兩人的身體狀況都很糟糕，洛少頃雖然好轉了些，卻也不見得比顧永劫強到哪裏去，所幸的是，帝都已經不遠了，穿過這片樹林，再往前走，經過通天道就可以看見帝都的大門了，慢慢長路，終於，馬上就要到頭了。
    夜漸漸的深了下去，洛少頃又吹起了笛子，顧永劫安靜的聽著，他忽然覺得好久沒有聽見他吹笛了，有點懷念的感覺。
    笛聲在安靜的夜裏響起，顯得非常空靈，顧永劫又想到，門外的羅貫聽見這笛聲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氣綠了一張臉？有點想笑。
    洛少頃一曲終了，沒有再吹下去的意思，顧永劫沒聽過他所吹奏的曲子，他也不太懂得音色，其實根本不知道洛少頃到底在吹些什麼，隻是單純的覺得好聽，就讚賞道：“好聽，就是哀了點。”
    洛少頃轉過頭來盯著顧永劫，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莫名其妙的道：“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你最想幹的是什麼？”
    顧永劫微微一愣，沒明白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可看他一副煞有介事的嚴肅表情就起了玩心，嘴角勾起來，眉毛輕挑著說：“如果明天就要死了，那麼我最想幹的事情，是娶洛兒姑娘為妻。”
    洛少頃一瞬間沒反應過來，見顧永劫笑得促狹，竟是也開懷了起來：“那要是洛兒姑娘不願意嫁你怎辦？”
    顧永劫答：“強娶了回去！”
    洛少頃哈哈大笑了一陣，才慢慢地道：“可惜了。”
    “可惜什麼？”
    “可惜，”洛少頃垂下眼簾，輕輕的說：“手邊沒酒，不然就可以和你大醉千杯。”
    顧永劫笑，“以後有的是機會，不急這一時半刻。”
    洛少頃點點頭，卻又沉默了下來，他眉毛微微蹙著，像是有很濃很濃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