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靠在地下通道的磁磚牆上，點起一根煙。眼睛半睜半閉地覷著對麵的乞丐。
    因為曾經的職業關係，他對任何有異常言行的人和事都感興趣。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舍不掉的愛好。
    一群調皮的孩子走過，站在乞丐前不遠處嘀咕了幾句，爆出一陣大笑，然後，一個男孩兒突然竄到乞丐身前，在放錢的破紙盒中抓了一把，拔腳就跑。
    那乞丐仿佛早就預知了似的，對搶他錢的動作，一點沒反應，反倒略扭頭，大聲對那搶錢的孩子囑咐了句：
    “我不會追你的……小心別跑摔了。”
    已經快跑出通道的孩子聞言，腳下緩了兩步，站住了，回過頭，抿著嘴看著乞丐。然後，訕訕然往回走，將錢放回了破紙盒。
    “謝謝！”乞丐微笑地看著孩子。
    孩子臉一紅，跑掉了。
    袁一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右嘴角淺淺一歪。
    袁一是幾天前開始注意這個乞丐的。
    西直門這個地下通道，原是他上下班必經之路。辭職後，他已經很久沒走過了。
    那天純是為了給朋友王大力幫忙，去人民醫院看了看一個因過於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為了一個小小的膽囊手術而變得異常焦慮的病人，並為他做了心理疏導。回程時，走過這條熟得不能再熟的地下通道時，看到了這個乞丐。
    那天，這人也如今天一樣，衣服髒兮兮的，但款式卻不算古老，而且看不到一塊補丁。這讓袁一感到新鮮。在他的認知裏，乞丐的衣服，是說不到款式上麵去的。還有那乞丐臀下的隔溫效果良好的泡沫板，是無知的偶然還是有識的必然？然而，最讓袁一忍不住對其注目的原因，是那乞丐在得了別人的施舍後，那懶洋洋的、似真似假的謝辭中所透出的一種發自骨髓的傲氣。袁一也不知為什麼會想起傲氣這類應該與乞丐無關的感受表達。但是，那乞丐給他的感覺，就是一種說不出的傲。雖然他明明隻是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了“謝謝”二字。
    於是，喜歡觀察人的袁一停下腳步，走到乞丐對麵的牆邊倚身，為自己點了一根三五。眼睛乜斜著對麵。
    沒人施舍的時候，乞丐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腰挺得很直，就像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那樣。眼簾垂著，如果不是在他人施舍時，他能及時表達謝意，誰都可能以為他在閉目養神，完全不同於其他乞丐的點頭哈腰，磕頭如搗蒜。他的身前，半個字沒有，一點都不解釋什麼，其行乞的態度，仿佛薑太公釣魚一般。說他不像乞丐，可別人給他的涼包子，剩麵包，他倒是毫不介意地抓起來就往嘴裏塞，倒像個食不裹腹的真乞兒。
    一枝煙抽完，扔掉煙頭，用腳碾熄，袁一走人。
    因為已經辭職，暫還沒調整好心態準備另覓他就。除了偶而接點朋友介紹的散活，袁一也沒什麼事情可忙。那乞丐，倒成了他的一絲記掛。有事沒事，給自己找個理由，就跑西直門溜達一趟，然後，在乞丐對麵抽枝煙就走。他發現，那人行乞，如別人上班一樣準時。上下班高峰時候，他必是在的。有一次，他竟然看到那乞丐在中午跑到通道口的石欄上曬太陽。仰麵朝天，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兩腿直直地交叉在一起，那份恣意，有如躺在躺椅上在海邊做日光浴的闊少！袁一倚在離他不遠處的鐵柵欄上，靜靜地抽著煙，仍然是默默地觀察。
    袁一其實最看不上像這個乞丐一樣的人。四肢健全，躺在那裏，怎麼看都比袁一自己還健康高大，為什麼要行乞呢？就算目不識丁，那把子力氣，也可以養活自己了。如果是身患重病，倒也說得過去，可他哪裏有半點懨懨弱態？所以，袁一一毛錢也沒給過他。盡管他幾乎天天來看他一眼。他覺得，這個人，必不是誠意行乞的。至少，不是因為喜歡行乞，或已經被逼上絕路。雖然這人一直是來著不拒，不管是錢，還是食物。
    一定是自己太閑了。袁一有時候在想。
    為什麼會把注意力放在一個乞丐身上，而且，還這麼執著。或者，是自己這麼明顯的關注，沒有換來對方認真的一瞥，所以不甘？這種念頭，被袁一視為相當的不可能，瞬間掃出大腦。
    李德仰頭靠在牆上，垂下的眼簾，留了一道縫隙，足夠看清對麵的人。雖然說不上太帥，倒也是眉清目秀的。那張臉，他已經很熟悉了。雖然他總是垂目靜坐，但不代表他對周遭的事情毫無察覺。
    這個男人，從他第一次駐足，就被李德注意到了。他停步停得太突兀，點煙的掩飾性太強。他知道對方在觀察自己。不知道的，隻是對方觀察自己的目的。
    雖然從未想過自己與其他乞丐的本質差別，至少，他知道自己與他們的形式上差別。他受得了髒，但受不了破。而且，他用不著穿別人的破舊衣服，自己的衣服，還有太多備用的。他隻需把它們穿髒，穿舊，再用來做乞討工作服。他不想坐下病來，因為他對未來還有些打算。所以，他選擇的寶座，是一塊可以隔溫的泡沫板，而不是舊報紙。他行乞，卻不想用謊言來詐取別人的同情。他坦然地接受著每日所得，並嚴格地保證著每天5塊錢以內的開銷。剩下的，全部封存。
    很久沒有在意別人了，更沒有被別人在意。所以，那個男人的頻頻出現，讓李德格外上心。雖然沒有任何表示，但李德慢慢地有些期待起來。他知道，自己目前的狀況，是沒有資格交什麼朋友的。但是，那個人給他的感覺不同。他覺得，那個不會介意他們之間的天壤之別。然而，他不想主動上前。他唯一需要確認的，是那個人，夠不夠脫俗。
    那個人，每次都是抽一根煙就走。並不會待太久，除了李德半睜的眼看到的斜斜目光，也沒有更多的表示。但這一根煙的時間，對李德來講，是享受了。那是一種無關尊卑，無關舍予，無關身份的關注，李德感覺得到。那是一種單純的，平等的，沒有絲毫蔑視的好奇。要李德一直在想，這種關注，能持續多久。有沒有可能，會有一點點，更多的表示呢？
    幾個孩子的惡作劇，倒成全了李德的期待。那人不但與他正麵相對，還，笑了。
    李德一直也沒認為那個人有多養眼，最多是看著順眼罷了。這一笑，倒讓他頗覺驚豔。原本清秀的麵容上，很生動地帶著一點邪肆。李德不由得眯了眯眼。如果換是過去的他，或許……
    “喂，你打算偷看多久？”李德懶洋洋地說。
    袁一被李德的招呼弄得微愣一下，後背在牆上一頂，站直身體，向乞丐走去。
    “沒偷看啊。不是一直光明正大地？”袁一邊說，邊走到李德身邊。
    看著袁一一膝高一膝低，很講究地蹲在自己身邊，李德笑了笑。這蹲法，比土裏土氣的蛤蟆蹲，倒是中看，隻怕，蹲不了多會兒。他欠身把自己坐的泡沫塊兒拽出來，向袁一遞去。
    “不嫌髒的話，坐這上吧。”
    “你自己呢？”
    “一個要飯的，沒那麼多講究，地上坐會，不礙的。”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
    袁一的確也不想蹲僵自己的腿，或穿著一條髒了臀位的褲子回家。老實不客氣地坐在泡沫塊上。
    “你好像，不太在意那些錢？”
    “怎麼可能？不在意，我坐這兒幹嘛？你當是演員體驗生活？”
    “那你不追罵那些孩子？”
    “我一大老爺們，跟孩子們置氣，像話嗎？”
    “你想做雅丐？見過乞丐為一塊錢打架拚命的，沒見過被搶了錢還擔心人家摔跟頭的。”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這種狀態下聽這話，有點戲劇性。”
    “是麼？要飯的不能自稱是大丈夫？”
    “那倒不是。英雄不問出處。”
    “英雄？哈，你損我？”
    “沒。隻是說，你不像個乞丐。你要說是演員體驗生活，我真信。”
    “我像麼？”
    “像！不過，乞丐卻演得不像。”
    “演？哈，我倒真希望我是在演。憑我這副德性？”
    “你這副德性怎麼了？洗幹淨點，挺帥的明星範兒。”
    “你跑我這兒揀樂兒來了？”
    “誒，別急啊。真不是那意思。我觀察你好幾天了。”
    “我知道。”
    “你知道？我以為你天天隻管閉眼打盹等錢自己飛來呢。”
    “要不你也來一起等？”
    “你想找個伴兒？”
    “想啊，就找你這樣的，挺合適。”
    李德和袁一二人你來我往地，聊開了。不用自我介紹，好像本來就認識。沒有客套，也不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