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  【七、命運與最終斷點】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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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昆侖的小城裏,發生了許多看似尋常的小事。
    當地的一個地主看中了一整條街,想要在那裏為自己蓋一棟新宅子,於是讓自己向來裝橫跋扈的兒子帶著一隊打手去,一間一間地強行拆除了那條街上所有的店鋪。
    很不巧的是,玄淵的卦店,就在那條街上。聽聞砰砰的砸門聲時,他勉力擠出了那平時裏溫文和煦的笑臉去開門,卻被那紈絝的少爺一腳踹在了胸腹間,狠狠地摔到了一旁。
    簡陋的小店裏並沒有過多的擺設,他半躺在一邊倚著牆,一次一次強咽下湧到喉頭的腥甜鮮血,目睹著那一群人砸光了店裏所有的東西,哪怕隻是破舊的木桌木椅。就連在風中搖晃了數年都不曾破裂的那麵“知命消災”的大旗,也被狠狠地擲在地上踩了幾腳,然後支離破碎。
    他們氣勢洶洶地進門,又趾高氣揚地離開,玄淵臉色蒼白地捂著自己的小腹,察覺到每個經過他身側爾後出門的人,都朝他吐了口唾沫。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地主家的少爺近日裏看上的姑娘,大概是一直仰慕他所以寧死不從吧。玄淵默默苦笑,人有的時候還真是心胸狹隘的動物。
    那日他幾乎是拖著自己的身子回了家,從此以後落下了咳血的毛病,也沒有了謀生的行當,不管他在哪裏擺攤,總有一幫打手來拆了他的攤子,而往年被明夷逼著不再算卦的老先生們,開始重新擺起他們的攤子,並且有意無意地排擠著他。
    玄淵唯有同母親用這些年積攢下來的一小筆積蓄生活,他去看過幾次大夫但都被告知他受的傷及至肺腑,藥石怕是難醫……
    玄淵有時會自嘲莫非這也算是報應的一種?而他是不是也該同別人一樣去昆侖求醫?那麼又有誰,會在這山下的小城裏,為他指一條通往明亮的未來的路途?
    病弱的他和虛弱的母親相依為命。
    直到約摸一個月之後,城裏發生了一起火災。而不巧的是,起火的正是玄淵家的破舊小院。
    火勢洶湧地燒過明夷站過的碎石子鋪成的後院,燒過明夷坐過的竹凳,燒過她欲言又止沒有推開的那扇柴門……
    玄淵氣喘籲籲背著母親逃了出來,受了很重的燒傷和嗆傷。他回頭望著幾乎躥高到漆黑夜幕裏去的火苗,在力竭虛脫前,似乎突然明白過來了什麼。
    人的力量,大概確實,大不過天。
    等玄淵從昏迷中醒來時,他被告知玄夫人從火海中出來之後,已經三日連續發著高燒,恐怕已經時日無多。
    收留他們的,是賣豆腐的季四姑娘,還有她的丈夫,屠夫小薑。
    季四姑娘已經很悉心地照料著玄夫人,但對他說起這件事時,還是內疚得差點要哭出來。她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卻還是為了他們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磨豆腐和豆漿,小薑幫她做些泡豆子搬豆子的粗活,夫妻兩人看上去,倒是非常和睦。
    玄淵支撐著病重的軀體,衣不解帶守在玄夫人的床榻邊兩天兩夜。
    最後一個晚上,她終於從昏沉的睡眠中清醒過來,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柔柔地笑,說:“淵兒,我見著了你父親,他還是和當年一樣,英姿颯爽的模樣。”
    玄淵忍住眼眶裏的淚水,應和道:“是啊,父親永遠都是那般神勇的樣子,難怪娘親喜歡了他一輩子,都不曾忘記。”
    玄淵依舊清楚地記得,他們初到昆侖時,他大概隻有七歲,母子倆除了幾件貴重的首飾和一些銀兩,一本父親留下的卦書以外,一無所有。
    其父曾是當世聞名的將軍,但凡出征,沒有他算不到的戰局。但唯一沒有算到的,大概是自己積勞成疾的身體,因而才會在戰場上從馬背上翻下被亂蹄踏死還被汙蔑作通敵叛國。玄淵彼時就想,人隻會算計別人的舉動,果然是不夠的。要掌控生命,大概,唯有看清命運。
    母親當年很美,向來嬌生慣養,不會做什麼粗活,又因為父親的去世哭瞎了眼睛。玄淵當時年幼,拚了命也想去仙山上求到治好母親的病的藥。
    因此她在家裏忙碌的時候,他都會偷偷地去昆侖山,那條山路,他走過無數次,也精疲力竭過無數次,畢竟年幼體弱,始終都沒有走到過傳說中的昆侖碑所在地。
    有一天,他從昆侖山上回來,照舊去河邊洗了臉,洗去滿麵的疲憊和汗水,卻看到母親在河埠洗衣服,被幾個路過的紈絝子弟輕佻地調戲,母親笑得自若地同他們周旋,卻因為那幾個人失去了耐性,被踹倒在河邊直不起身。
    她瞎了眼睛,什麼也看不到,雖然這些日子已經能習慣做些尋常瑣碎的小事,但掙紮著站起來的時候,還是差點一腳踩進了河水裏。
    他站在不遠處看著,咬緊了下唇才沒有哭著上去抱住她。他想母親不會願意他知道這些事情。
    而那時候起,玄淵也突然明白過來,比起治好母親的眼睛,他更需要做的,或許是像個男子漢一樣保護好她。
    因為母親其實從不介意自己眼盲,她常常笑得明亮而又羞澀地對身邊的玄淵說:“瞎了也沒有關係,因為這是我對你父親的愛啊……”
    再後來,歲月推移。
    母親那樣七竅玲瓏的女子,也被時間摧折得不成模樣,盡管玄淵已經盡了一切努力,也停滯不了她的衰老和枯萎……
    就像他現在,緊緊地與她十指交纏,卻也避免不了她帶著那種明亮而又羞澀的笑容,在另一個空間裏,奔赴父親的懷抱。
    兩日後,季四姑娘籌足了錢,幫他將玄夫人下葬在附近的山頭,樹起的青白色石碑對著他的家鄉,她的丈夫的方向。
    玄淵早已身無分文,沒有什麼可以用於答謝,孑然一身。
    他也從沒有想過,不管對什麼都雲淡風輕的自己,會在這一樁一樁如潮水一般向他湧來的事情麵前,迷失了自我,僵硬得如同行屍走肉。
    玄淵想自己終究是要敗給上天,即便他懂得天算,也最終算不過這冥冥之中的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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