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章 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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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過後,增援西平前線的軍隊派人將戰況消息帶回了姑臧。
大將遇害、奸逆肆虐和前趙裏應外合不費力氣突進營區,群龍無首的險境中還好有人為大夥鼓勁打氣,鬥誌高漲後奮勇反擊,犧牲三萬餘卒總算不辱使命把來襲軍悉數消滅,隨後援兵抵達便全力進攻,現在正退敵直逼河州!
好壞參半的消息聽進新皇旭唯耳裏隻有深重的壓抑暗傷!因為——
牧阿蘇死了。
或許講死不夠確切,通報中他遭前趙圍困拒做戰俘才選擇跳崖自盡,有人得知他乃牧德之子所以還花時間遍處找尋屍體,終究一無所獲。
尚攜病痛的牧德在朝殿上剛聞此噩耗即刻血湧衝頂,情緒激動悲慟,沒多久這個高壯的中年男人猛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旭唯趕緊命人抬牧德回將軍府,而護送牧德的人在搬起他上身的同時卻清晰望見他方正勇毅的臉龐已然淚濕……
一貫虎猛的牧德在聽到愛子死亡瞬間心神盡毀,看他被侍衛抬走的場景不禁令旭唯氣悶鬱結:牧阿蘇死了?真的死了?!那個無懼的人死了!
旭唯直至現在都懷疑自己做夢,否則怎會聽到這般不真實的無稽扯談。雙拳緊握成拳,他沒精力繼續支撐身軀坐正在龍椅上,顫顫起身,飄忽迷閃的睛光焦距難穩。舉腳一步步挪下高台,直往殿外走去,沒管這裏站了多少等皇帝指示的朝臣,也不管他們還有何話對自己說,隔絕一切有聲的外音,鼓膜隻回蕩一片嗡嗡悶響!
大臣們本來還有諸多事向旭唯啟奏,誰料扯起嗓子講半晌他卻充耳不聞,一副神遊天外的迷糊懵懂根本漠不關心!近期國域北部天幹土旱,莊稼大批枯死,民生活路逼近絕境,因此聯名征求旭唯開國倉發放賑災糧食……雖然理解戰場上犧牲數萬條生命影響了他的心情,但眼前刻不容緩的是百姓生存問題,他怎能夠全然不理會?!
賢臣們對災情心急火燎,奈何國君竟如此叫人失望……
泰臨默默地目送皇兄形似寂寥的背影離開大殿,回記剛剛經過的全部,心裏仿佛能理解對方的感受。
你終究死了。平凡不出彩的臉孔上泄露明顯的哀悼,泰臨不知為何會出現這種意念;興許是對貫徹信念保衛所愛之人的牧阿蘇欽佩和瞻仰,他的逝亡不僅自己感覺可惜悲傷,就連本質冷淡蔑視萬物的皇兄也……
皇兄,大概很快明白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牧阿蘇了。
再也沒有了……
“何禦史。”泰臨喚聲由於災情滿臉神慌的下官,“北方災情很嚴重?”
“回二王爺,那裏各地開始鬧饑荒,甚至為搶米糧掀發暴動也時有發生,若不及時抑製,輸送所需賑災物品,後果會很嚴峻。”何禦史說著又朝旭唯離去的方向緊瞅,貌似期盼皇上可以折返回殿,和他們商議以後。
“何禦史,邊關來報悲大過喜,連牧將軍都昏厥不醒,皇上他精神欠佳也是常理。這樣吧,”泰臨想了想,“你們待會就去開倉取糧,皇上那邊我自想辦法,如果非要怪罪我會一力承擔。”
“這……這可好?”禦史瞪大眼,搞不清能否同意他的建議,可繼續拖遝對正處於水深火熱中的民眾有害無利。
“別猶豫了,我說過我會承擔,你等快去著手辦吧!”泰臨義正言辭,讓對方盡可能安心。
“是!二王爺,下官領命!”得到保障的禦史似乎大大鬆了口氣,皇上怪罪畢竟有王爺頂著,他無須擔憂太多。
其餘人眼看泰臨願意出頭,賢臣們對他的敬意自然顯露於表,而剩下的大員則輕歪嘴巴暗地嘲諷這個向來不得勢的貌拙少年趁機衝鋒陷陣的憨傻舉止。
泰臨很清楚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他毫不在乎,他沒本事管外人怎麼品評,隻希望受苦中的百姓平民快點度過難關!而這時的泰臨並不清楚站在身後的左相正以意欲叵測的目光打量著他……
自此起過去好幾天旭唯都沒上朝露麵。
沒誰知道他怎麼回事,隻不過一位君王這般失儀胡整的處事態度徹徹底底的讓對他還抱揣希望的人們怨念憤慨!
每天避不見人的新皇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知別人的心緒,整日就在書房和正閣間回來走動,難以分辨人生目標和軌跡。
這夜寒涼,他屏退侍奴獨自坐在正閣前院中的石凳上,對月自飲。
心裏煩得厲害,接連數日睜眼閉眼間全都是牧阿蘇的虛渺影像,無論氣惱的、囂張的、瀟灑不羈的以及不帶任何雜質的溫柔微笑……所有的所有,竟深深地植根進旭唯的心房,任憑怎樣去淡忘亦於事無補!
旭唯痛苦地捂住頭顱,不停蠕磨的雙唇直接透射出最真實的隱情:為什麼會難受?好難受!胸口仿若被什麼揪緊,痛得他呼吸也成為種奢侈!
原本以為牧阿蘇不過他生命中一名過客,出征赴死也隻是意外一場,為何此時滿腔悲痛如同天地俱裂?不懂。他實在不懂啊!啊……對了,他的兒子還沒平安回宮,可能其中的不安焦躁有極大一部分是由於他們!
他微微抬起陰鬱積結的麵容,垂下光采渙散的琥珀色眼瞳看向桌上的酒樽,恍恍惚惚間杯中水麵慢慢顯現出一張熟悉的輪廓——
阿蘇。
旭唯呆呆地低喃這個名諱,盯瞧水麵一會兒伸出手指劃動起杯裏的酒液,奇異的是杯中人相並未被撥散,保持著整形,像似真在溫順地讓旭唯撫摸臉頰般!
眼角彎下展露笑意,心智迷蒙的他漸漸想愈發接近牧阿蘇,轉瞬間將酒杯拿起近到眼前,隻注意那陽光帥氣棱角有致喜歡痞笑的臉孔……
“皇上。”輕細的腳步聲慢慢靠近新皇,伴隨一聲甜美的稱呼攪醒了他的迷糊。
牧昭羅身著白色紗衣披散開長發,站在月夜下非常夢幻飄渺幽異。純美秀麗的容顏配合淡淡的笑,緩步走來坐在旭唯對麵凳子上:“臣妾聽人說皇上最近沒上朝,很擔心呢!皇上若不舒服應早宣太醫來把脈診治,別一拖再拖弄垮龍體。”
“……不會。”沒料這時候會被她在乎的旭唯突然覺得感動之情湧動。極力振作先前的低迷狀態,試圖改變行素的高傲,淺聲道:“皇後怎麼不睡?你身體弱要注意休養。對了……”抿抿薄唇,他猶豫片刻,“前幾天軍營傳來消息,牧阿蘇他……我沒及時告訴你但你也該聽說了吧?”
“嗯。臣妾聽說了。”淡淡傷懷在她臉上蔓延,“姐姐他為了前涼為了皇上作出犧牲,完美的達成身為一個將士的天命。”
“是吧。”語尾很輕,輕到很快湮滅在空氣流動中,旭唯頓時消失了麵對牧昭羅的勇氣。
“皇上,你知道嗎?”牧昭羅仰望夜空,發絲被晚風吹拂得淩亂四散,“姐姐他除開夢想,最喜歡在月亮繁星的夜間觀賞天際,他說他喜歡那種廣闊無垠的視界,可以令人忘卻煩惱,即使難過也能尋回快樂……這些你知道嗎?”
微微埋頭的旭唯看不見牧昭羅的模樣:“……我知道,他經常坐在樹上看月亮。”記憶中隱約浮顯第一次在溫泉和牧阿蘇的親密關係,那時牧阿蘇正坐在樹幹上抬首望月。
“這個習慣仿佛像姐姐與生俱來的。我從小好動,但隻要挨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看夜空就會逐漸安靜。”她頓了頓,“不知是夜晚的原因還是姐姐本身有魔力,他讓我心安不已。爹不在的日子,是他辛苦照料我和小池,比起爹我更愛姐姐。他代爹照顧我們,不光是姐姐也像哥哥……像我從未謀麵的娘親……他很重要,但他卻死了……墮下深崖,或許我能幻想他被誰救了……”兩行晶瑩的清淚隨著兩頰徐徐流淌,嗚咽的哽聲引來旭唯的關心——
“人死不能複生,皇後的悲傷……我理解。”對牧昭羅艱難的吐出這句話時,旭唯內心沒表麵來得輕鬆,相反更加辛苦。
“皇上真的能理解?”神遊幼年的牧昭羅眉宇皺攏,似乎完全不信他的言辭,“皇上你可曉得姐姐為你付出多少心血?他為你傾盡了所有!然而你利用他身上的弊端隱私一次次羞辱謾罵,你倒是盡興滿足,但你可曾知道每次你說出那些話時他的心都在汨汨滴血!甚至絕望……我簡直無法想象絕望會出現在他臉上!”
旭唯被漸漸嘶呐的女聲尖利指責所犯下的過錯,他沒有惱怒還牽引出內心深藏的慚愧及歉疚。無法開口反駁,逐漸熱燙起來的眼眶蓄注汪亮的水分。
“嗬嗬……哈哈哈哈…………”庭院中響起牧昭羅慘淡的瘋狂大笑,她歪歪脖子,神智已不能維持正常,“皇上,臣妾有件事必須跟你稟告:你的皇兒在回宮的路上掉下懸崖,一命嗚呼了。”
什麼?!旭唯霎時瞪圓眼睛,“你……你在哪聽來的?”
“臣妾當然有臣妾的方式,你要信我沒撒謊。據稱他們和姐姐竟還是同天墜崖,算不算有母子緣分呢?那兩個孩子很愛姐姐啊!親昵的喊他母妃,嗬嗬,真可愛!其實我好喜歡他們,如今死了,我覺得好可惜,好可惜……”牧昭羅撫過搭在前胸的頭發,“難道皇上命中注定無子嗣嗎?臣妾當初故意喝打胎藥流掉我們的寶寶,現在兩個孩子又沒了……皇上,你認不認為你前世壞事做盡,所以今生非要遭報應啊?”
“……你說腹中孩兒是你親手弄掉的?”神經快近乎麻木的旭唯突聞牧昭羅的話驚怒得再也不能控製情緒,“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做?”搜集以往記憶的碎片,忽然想到:“你恨我?你恨我對不對!因為我拆散了你和那個男的,所以你恨我?”
牧昭羅笑笑不置可否。
“既然恨我,當初你為何舍身保護我?”出於她拋開生命保護自己的撼動,旭唯對她一直抱有深切感激,就算表麵上未顯露,卻從不曾忘記!
“如果不出此一招上演苦肉計,我怎麼翻身?臣妾可不想被送入冷宮。至於救你,我好歹出生將門,不會武功也知要害部位,那刺客傷我時我特意避開了致命處。痛是痛些,死不了人。”
嗬嗬……近觀旭唯因這席話臉色陣青陣白,牧昭羅又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挪站起身,從石桌彼端彎腰靠向旭唯,白皙的纖纖長指溫柔擦拭剛自男人眼裏滾落的淚液,繼而放入檀口中淺嚐,如夢似幻的陶醉讓她看上去恐怖得厲害——“鹹的?皇上流眼淚呢?很神奇哦。莫非你在為被我殺死的寶寶傷心?好奇怪,嗬嗬,你也會傷心!皇上在我心裏可是永遠隻在乎自己不為任何東西動情的人,你怎麼可以毀壞臣妾心目中的形象。”
緊緊咬著牙骨,旭唯瞪向逐漸朝癲狂發展的婦人,悲憤難平息。如果可以,他必定馬上命人把她拖下打進天牢去陪她青梅竹馬的小池!但他不能,說不上理由,隻明白此女是牧阿蘇的妹妹,他不可以再做出讓死者無法瞑目的事。
“皇上假如真愛孩子,那臣妾應該再跟你講一件事!”雙手捧住他清俊斯文的臉龐——
“姐姐懷孕了。”
——!!旭唯震驚。半響抖不出一個字。
“他懷了你的孩子,算算該六個月了。其實臣妾有點沒想通,皇上時常臨幸姐姐,怎就沒發覺隱晦呢?即使騙你肚子長胖,你也全盤接受,真的蠢得夠。”
“他真的懷孕了?”先無視牧昭羅的反常和犀利諷刺,旭唯反手握住對方雙手,急切詢問。
“是啊!”牧昭羅甜甜一笑,“他沒告訴你,因為他丁點都不願意讓你知道。還記得你有回手被他扳骨折嗎?他不舍得傷害你,但你竟推他撞到肚子,鮮血都染紅了褲子!那肚裏有你的種,你居然能這麼狠心,實在叫人佩服。”
手骨折?撞到肚子?也就是說……旭唯默默淌淚的眼睛驚愕投視到下方,回想起當初的一切,不自主地顫抖起全身:孩子!牧阿蘇肚子裏有他的孩子!那個怪物的身上有他的骨肉!
怪物都有孩子了……他猛地驚醒牧阿蘇給他說的“既然你已經否認這個可能就該堅持信念”以及對方強拉自己手覆上那凸翹的肚皮,感覺其中有種無名跳動的同時耳畔聞“這是最後一次!”……原來……原來…………
旭唯忍不住越來越哀慟的心,哽咽聲頓時響起…………
看著新皇痛苦哭泣牧昭羅有些滿意地放開捧住他腦袋的雙手,原來這個男人依舊會為姐姐哭啊!
“皇上,臣妾以前有兩個心願,一個是希望姐姐離開你,帶著孩子遠離塵囂開開心心地生活。”
旭唯不知她這句有什麼意圖,哀傷奔湧的他已然無能顧忌太多了。
“第二個建立在第一個實現後的,”牧昭羅不管他的反應自顧自繼續道,“如今第一個無法實現,其他亦沒必要了。你知道嗎?我不愛你,我從小就隻喜歡小池,做夢都想嫁給小池;可為了姐姐的愛情得以實現,我自願當成陪嫁品。奈何你是個不知珍惜何物的人,後宮女人有覬覦你權勢的也有真心實意愛你的,你不懂分辨不去在乎,最終你連姐姐這樣全心為你的人都失去時,你可否有過一絲後悔呢?”
“……”
“我雖然不愛你,可我很愛我跟你的寶寶。親手害死他是我的罪孽,甚至死後進入阿鼻煉獄也無法償還的虧欠。聽僧人說,沒出生就夭折腹中的死胎會幻化成水靈子,他們有些會留戀人間作惡,有些則永生待駐在陰寒地獄。是我害他無法降世,所以臣妾要去找寶寶了,陪著他讓他不再孤單。”
瘋言瘋語不斷的同時,距離正閣不遠的西苑傳來一陣陣尖利的叫嚎——失火了!快救火啊!
被聲音驚駭,旭唯方才注意到那方火光衝天。由於夜深大家全就寢的原因,燃燒很久後才被發現。
“是你!”旭唯恐懼地盯著牧昭羅。
“重要嗎?”她輕輕閉上眼睛,“現在有好多孩子在跟我說話呢!他們叫我趕快去陪他們。嗬嗬嗬……我也很受娃娃們喜愛啊!哈哈哈哈……”轉過身,慢搖身軀緩步走遠,飄逸的長發和潔白的睡衫讓她形似幽魂。慢行中,邁向業火西苑的方向……
旭唯或許明白了她的意圖卻沒有阻止她的行為,感情逐漸流逝枯竭的自己麻木空白了神經,剩餘空竅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