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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元年三月二十七日,雍正皇帝終於可以啟程,率王公大臣送大行康熙皇帝靈柩至遵化皇陵下葬。
    在這前一天,胤禟啟程前往西寧,在聖旨中被怒斥的勒什亨和烏爾陳兄弟與他一道被發往——都由粘竿處侍衛“陪同”。至此,雍正皇帝賦予“粘竿處”這個特殊部門侍衛的特殊權力開始為朝野上下所注目。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康熙皇帝的大禮又必須盡快進行,胤禛臨行前一天忙得沒有合眼,但他居然沒有忘記他的承諾,於是我順便見到了坎兒。
    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這件事,胤禛的安排讓我有些愧疚——真是小心眼!我“隨便”問問而已,他居然耿耿於懷?
    與坎兒這一麵,見得很不是味道:在懷念情誼,問候別後多年冷暖的同時,他也讓我了解到,他已經是滿籍,身世甚至可追溯到滿族入關之前——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誰是“坎兒”。
    默默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圓明園春色慵懶,他卻正揣著滿腹心機走向雍正年間複雜萬端的政治迷局,這樣一個來曆神秘、品級不是最高卻暗中幫皇帝掌握一切的滿族官員……他說他連李衛都不能再聯係了,但卻一直在默默關心、甚至幫助李衛、鄔先生……和我。
    想到那種無處不在的視線,我的感謝,多少有些勉強。
    坎兒確實已經不在了。這樣也好,至少我不必為他擔心,因為他已經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胤禛安慰我說,他可以在禦輦上眯一會兒,就啟駕回宮了,他要從那裏履行一係列儀式後帶領王公大臣們出發。
    胤禛剛走,阿依朵就到了。裕親王也要去遵化,我卻把他府裏的當家福晉也叫到園子裏陪我住,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問她:“你丟下自家不管,每天來陪我,裕親王會不會不高興啊?”
    “哪輪到他不高興?他巴不得多討好討好皇上呢,你在園子裏還不知道吧?前幾天皇上說八爺籌備聖祖爺大禮葬儀時把什麼東西弄得不好,罰八爺在太廟前跪了一夜呢!”
    這事誰能不知道?那正是胤禛氣頭上的幾天,“命管工部事之廉親王允禩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廟前一晝夜”,天下皆知。
    但我還是不明白:“這和裕親王有什麼關係?”
    “嗨!原來你還不知道?他不就是人說的‘八爺黨’?我看到的就隻有聖祖皇帝最後那段日子,他和八爺九爺十爺,還有那幾個官兒,都經常往來,還時常去八爺府上待上一天……”
    原來如此!我偷偷打量她也有一陣子了,看來是真沒把什麼放在心上。政治婚姻,沒有感情是正常的,難得的是阿依朵向來心胸開闊,又能幹聰敏,毫無那些不必要的善感和小心眼,讓我覺得可親可愛之餘,還多了由衷的敬佩。
    “老莊親王博果鐸死了,雖無嫡嗣,但族裏有的是子孫輩,揀一個過繼不就是了?皇上卻平白無故把十六爺過繼給莊親王,也太牽強了,不合祖宗成例不說,這不等於革了莊親王這一族的爵嗎?誰都能看出來皇上的意思,皇上生氣,也堵不住人家心裏這樣想,沒用的……”
    阿依朵搖搖頭,饒有興致的像在說別人的事兒:
    “前些日子,皇上把老安親王的兩個孫子,吳爾占和色爾圖也革爵了,還發回盛京叫人看起來,你想啊,八爺跪了、九爺十爺走了、老莊親王、老安親王……”
    “你家裕親王也不久了。”我也學她的語氣,點點頭。
    “就是這個道理,還有個簡親王,聽說正找幾位親王在商議,每個人湊十萬兩銀子,捐給皇上,以解西邊軍事又起,國庫空虛之急……”
    “沒用的,皇上一定會說,這些銀子不是民脂民膏就是從國庫掏出去的,還給朝廷是應該的……”
    “嗬嗬,我猜也是——不管那個,反正動不了我的銀子。老安親王嶽樂最有意思,他是八爺的嶽父,幹脆什麼也不做了,銀子也不捐了……”
    “對,要麼魚死網破爭一把,要麼幹脆等死……”我歎息道,“就算遣盡家財,或出家為僧,也解不了半分皇上心頭之恨。”
    “……真的?他們兄弟之間到底都幹過些什麼啊?”
    阿依朵奇道,偷看我。我知道她一直對我和胤禟,甚至和他們兄弟過去發生過什麼很好奇,也不理她,拂開路邊低垂的柳條,說:“他們幹過什麼,還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嗯……為勉強抵消一些外間說皇上對兄弟刻薄的話頭,年歲小的阿哥爺們就沾光了,居然把莊親王這個鐵帽子給了十六爺,十七爺因為剛剛封了郡王才不久,不好立時再加封,皇上就封了十七爺的額娘,聖祖皇帝的勤嬪陳氏為勤妃,今天剛下的旨,還有……”
    “對了,阿依朵!”這個疑問一直在我心中沒處解答,我立刻打斷她,“勤嬪陳氏……那個,現在是勤妃?不,勤太妃,以前發生過什麼?和九爺有關係嗎?為什麼十七爺說起這個就恨不得殺了九爺的樣子?”
    “哦,對了!十七爺剛剛在這裏鬧了九爺一場——我聽府裏一個老嬤嬤說過那件陳年舊事:不知是康熙五十幾年,十七爺的額娘,那年不知怎麼突然在宮裏自縊死了,一時有好多說法,但都和宜太妃,就是九爺的額娘脫不了幹係,而且還說是九爺十爺在裏頭幫著宜太妃使了什麼手段……你也知道的,這些奴才最喜歡駭人聽聞,添油加醋,那些離奇的就不說了,總之……”
    “總之與九爺和宜太妃有關是一定的。”說話間已經走到了馬場,我回望鬱鬱蔥蔥的林苑。宜妃在康熙眾妃嬪中家世顯赫,是最有來曆的幾個之一,據說還素來受寵,加上那時八爺黨勢力如日中天,九阿哥權勢炙人,想想九阿哥那時的樣子,就可想象宜妃在宮中的氣焰,而勤嬪位份低,出身也很一般,唯一可依靠的兒子十七阿哥年紀尚幼……所以勤嬪就成了紫禁城中無數冤魂中的一個。
    想到胤祥的母親敏貴妃,胤禩的母親良妃……她們生命中真正寧馨喜悅的日子到底有過幾天?這些蒼白的名號到底有何意義?嬪、妃、貴妃、皇貴妃……僅皇後,康熙就有四位之多。
    “阿依朵,你知道嗎?紫禁城裏女人的死法,喜歡懸梁和投井,得享天年的,多鬱鬱死在冷宮,所以宮裏的太監宮女甚至後妃都個不外傳的習慣:晚上絕不在宮中四處亂走,就是白日裏,也絕不一個人去井邊打水。”
    “連冤鬼你都可憐?管她們呢,反正皇室女人多,兒子也多,這樣才能……”阿依朵嘿嘿一笑,左右看看——我們談話時隻讓宮人遠遠跟著,“這樣,才有怎麼窩裏鬥都殺不完的皇室血脈。”
    一愣,看著她頗有嘲弄意味的褐色眼眸,不禁笑了:“阿依朵,你也如此刻薄起來,他們兄弟焦頭爛額一輩子,就讓你這麼一句話……”小太監拉過幾匹馬兒來,阿依朵立刻愛不釋手的撫摩著那隻赤色良駒,我又忍不住關心起她的將來:“你也該為自己早做打算了,裕親王若有事,你嫁到京城日子短,我猜皇上也不會連累到你,你會回草原去嗎?”
    “嗬嗬,有你呢,怕什麼?隻要你求皇上把這匹馬兒賞給我就夠了,騎著它,哪裏去不得?”她哈哈一笑,迫不及待的翻身上馬,一溜煙跑遠了。
    走了皇帝,整個園子都清淨下來,但阿依朵是閑不住的,除了多吉,沒一個侍衛敢跟她練武或比箭術,她閑得無聊,隻好挨個馴那些新進的馬兒,折騰得園子一角人仰馬翻。有她的鬧對比我住所的靜,怪不得宮女們總以為我寂寞——每當我讀書寫字,安靜個半天,悠然自得時,她們就變著方兒的給我找消遣。
    看了無數衣料,置了一堆新裝,高喜兒又張羅了風箏、毽子、空竹……各色小玩意兒,見他手巧,我也畫起各種新花樣要他做了風箏來放,風箏這個小東西做起來是很考手藝的,高喜兒自討苦吃——我和阿依朵花樣層出不窮,小人魚、大灰狼,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都有,虧得他天天熬夜絞盡腦汁居然都做了出來,連我也樂得每天拉著風箏在園中跑。
    阿依朵很喜歡這個新玩意,卻沒耐心放,於是發明了騎馬放風箏的絕技,滿園子就見她騎著馬拽著風箏亂跑,不知道扯壞了多少風箏,連侍衛都笑得捂著肚子直跌腳。胤禛每天都有消息回來:四月初二日已行大禮,預計初六返京,這一去還不到半月的時間就能回來,相比過去動輒幾年的分離,我還真沒有多少相思之意,這麼嘻嘻哈哈玩鬧著,日子很容易就過去了。
    四月上旬,地氣真正熱起來,人隻需穿著輕薄春衫,湖畔也撐起一把把小傘似的荷葉,暖暖的氣流送著風箏,我和幾個宮人在碧綠的草地上拉著線,卻隻顧看著阿依朵發笑。
    春季是馬兒發情的季節,新進的這批馬兒雖馬齒尚幼,也日漸煩躁,越來越不好駕馭,偏偏阿依朵又看不上別的馬,於是幹脆丟了風箏,和不聽使喚的馬兒較起勁來。
    眾人正看著她笑成一片,如意悄悄拉拉我的衣袖,回身一看,胤禛穿著家常寶藍府綢長衫,隻在腰間係著明黃蟠龍玉圍,也不戴帽子,沒有從正門方向過橋,而是從西邊樹林往這邊走來。他身後隻跟著李德全和幾名一等帶刀侍衛,個個神色謹慎,以至於路都走得縮手縮腳,胤禛神色陰沉,頗有倦意,雙眉緊鎖看著地麵在想什麼,一副不勝其煩、隨時會發怒的樣子。
    可憐的胤禛!明媚的春光他看不見,滿園的歡笑他聽不見,卻深鎖著愁眉。
    “皇上!”我歡歡喜喜叫了一聲,小心翼翼瞧著胤禛的李德全和侍衛們都被嚇了一跳。
    胤禛這才抬起頭,四顧茫然。
    “皇上你看!我的大閘蟹飛得最高!”一直在笑,還不及收斂笑意,就拉了線迎著他跑過去,胤禛幾乎是本能的往前趕上兩步,伸手扶住我,疑惑的嘟噥:“大閘蟹?”
    他抬頭往天空看了看,又低頭呆了一秒。再抬頭看了看,又左右打量了一下手裏還抓著風箏線就慌忙跪了一地的宮人,突然“撲哧”一笑:“大閘蟹!淩兒!你往天上放螃蟹?哈哈……”
    “哎喲!皇上笑了!”李德全伸手抹了把額頭,也笑逐顏開。
    “哈哈……愣著幹什麼?還不去幫幫裕親王福晉?”胤禛指指抱在正瘋跳的馬脖子上,欲下不能的阿依朵,看看,又忍不住笑。
    “怎麼?李德全,皇上很久沒笑了嗎?”我問。
    胤禛拂去我鬢邊發絲,低聲道:“朕不笑無妨,隻要朕的淩兒笑了,什麼都值得。”
    春意融融,他的氣息就近在耳邊,眾目睽睽之下,我覺得自己的臉迅速被溫暖的陽光炙烤,滾燙得像要冒煙。
    侍衛們瞠目結舌,特別是那個當年親自隨康熙去雍親王府目睹我被賜死的德楞泰——又像是被驚呆了,又像是在拚命憋住笑,最後眼觀鼻,鼻觀心,嚴肅的一揮手,帶領眾人前去“解救”阿依朵了。
    “朕記得十三弟和十七弟說這批滇馬還有待馴化,暫不能騎用,裕親王福晉倒是藝高人膽大……李德全,朕先不回宮了,要在園子裏好生歇歇,去傳旨叫上書房大臣,把這些日子的條陳都帶著,下午來園子見朕,其他人都不用見了,明兒在……乾清宮,叫大起。”
    “喳!請旨,十三爺……”
    “朕剛吩咐他回府靜養,自然不要再勞動他——叫太醫院安設輪班兒太醫去怡親王府,給朕看好了,每天兩次報呈,一應藥材都從禦藥方取用。”
    李德全磕頭走了,馬兒被侍衛們製服,兀自不服氣的仰天怒嘶,馴馬太監忙著安撫它,阿依朵也過來磕頭,被胤禛止住了:“裕親王福晉辛苦啊,嗬嗬……這些日子有勞裕親王福晉了,朕今日乏了,改天再和淩兒商量賞些什麼,著人送去裕親王府——貴府上管家已帶著家人在園子外頭接人了……”
    阿依朵也帶著自己的家人隨侍行禮辭去,我才問道:“皇上這才剛到京城,還未回宮?十三爺病得不好麼?讓皇上愁成這樣?太醫怎麼說?”
    皇帝的出現,讓四周輕鬆的氣氛一掃而光,宮人們忙著收起東西,端熱茶拿毛巾前來伺候,馬兒也被拉走,胤禛重又垮下臉來,依然情緒低落:
    “太醫說無大礙,四月陽火上升,易發咳喘,不宜勞累,十三弟隻需靜養……煩心事兒多著呢,朕竟不想回宮了,來,淩兒,把你的螃蟹放了,替十三弟去去病根兒……”
    割斷手中線,看著張牙舞爪的螃蟹飄遠了,與胤禛攜手回到湖邊小樓,李德全也回來了,在胤禛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胤禛笑道:“哦,到了?什麼時候?”
    “回皇上,昨兒晚上到的,因皇上尚未回京……”
    “行了,呈上來吧,朕也瞧瞧。”
    “喳!”李德全轉身出去,少時親自捧了一個木盒子進來,那盒子是原木打製,十分粗糙,李德全拿了張塊絹把它包起來才雙手呈上,一張老臉的皺紋都笑成花兒似的:“喲,老奴當差幾十年了,還沒見過這稀罕物兒呢……托淩主子的福……”
    “我?”
    胤禛笑,打開盒蓋看了一眼,轉手遞給我:“這是十三弟的主意,他說你必定喜歡。”
    胤祥?
    盒子拿到手裏出奇的沉,邊緣粗糙紮手的原木還散發著森林的氣息,觸手冰涼,種種跡象都透著神秘——什麼東西會這樣送到皇帝手中?
    揭開盒蓋,原來盒子是雙層的,夾層塞滿了碎冰,裏層靜靜躺著……一朵潔白的蓮花?
    溫暖的陽光斜斜移到湖麵,粼粼波光映著她每一片花瓣,白膩如象牙,透明如嬰兒的皮膚,她正脆弱而倔強的盛放。
    “……找了天山的采蓮人,從雪山上連根帶土和冰一起鑿取,選出十數朵含苞未放,根係完整無傷的,連土放進木匣中,拉上兩車冰,沿途隨時換填,按八百裏加急送至京城……嗬嗬,淩兒,別這麼瞧著朕,朕可不是昏君,這都是十三弟遣了他門下幾名最得用的人親自去辦的。”
    “不,皇上……我隻想問,為什麼?”
    無法形容這種震驚感……我一直以為胤祥應該早已把那當作一場偶然發生在寂寞邊疆的夢,一笑置之於陳舊的記憶中任它被時間衝走,但他,卻在這種時候,在雍正元年,在繁花滿眼的京城,送給我一朵雪蓮!
    “你再也猜不到的……十三弟說,雪山險峭孤寒,獨拔於世,人人敬而遠之,鳥獸難至、寸草不生……再沒有比它更‘高處不勝寒’的所在了,卻偏偏有一種最精致嬌弱的花兒,獨獨能與之相伴,使之不至於寂寞……”
    胤禛拉過我的手放在他臉頰上,看著我:“他說,這是獻給你我二人的。”
    所以才有了當我注目於胤祥馬上彎弓的身影時,胤禛對我的凝目,那時他已經知道胤祥正在為我們采這朵雪蓮……原來從沒有過什麼誤解,因為我們三個,都太了解彼此了。
    “淩兒,我,真有冰山那麼可怕?十三弟,心胸坦蕩、義氣深重,是個可以托付性命的直漢子、真英雄,太醫卻說他脾傷邪寒,肺勞憂戚,脾主思、肺主悲,病根兒似為思慮所積,我不明白……”
    胤禛痛心的搖搖頭:“在草原上,說他憂懼鬱結,尚屬人之常情,可是現在?……”
    摩挲著他的臉頰,我反而笑了,雖然隻是苦笑:“胤祥是個傻小子,你何嚐不是呢?上次太醫不還呈了平肝明目的藥茶方子?肝主怒,登基以來,你有幾個日子舒展了眉心的?歇歇吧,如今總算是新朝初始,氣象一新,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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