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蒹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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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置多年的圓明園突然人氣高漲,每個來的人都不想走了。
我選中了一棟湖畔小樓住下,樓下有臨湖水榭,楊柳依依,這一片庭院最可喜的是沒有讓人壓抑的朱紅高牆,四處隻有竹籬爬滿香草藤蔓以示隔斷,青蔥綠意伸手可得。
當天下午,胤禛幹脆吩咐將湖邊一處軒敞抱廈整理出來,把上書房大臣都叫到了圓明園來辦公議事。當夜,他也沒有回宮。
這幾天正好滿康熙的百日之期。國喪服孝,百日縞素,人人都不能戴有頂戴和喜色的帽子,還隻能穿孝服,偏又是顏色慘淡的冬天,日子久了,隻覺滿目荒夷,加以百日之內,不得剃發,一個個毛發蓬亂,特別是宮人們就那麼一件白孝衣,沒得替換漿洗,穿上那件灰暗破舊的白布褂子,不象個囚犯,也象個乞兒,看著好不喪氣。
好容易百日磨過,宮內立刻忙起來,換去素色帷幕簾櫳,擺上日常用的喜色器皿用具,王公大臣們也回家剃頭刮須,重新穿回朝珠補褂,翎頂輝煌,容顏煥發。
“嗯,這才像個新朝的樣子。”胤禛要我陪他回宮一趟,他指點著從大內藏珍裏取合用的器物去圓明園裝飾我的新住所,看宮人們換上新裝,精神利落的翻箱開櫃、布置宮房,點點頭道,“這幾日你們把宮裏好好打點出來,朕先去圓明園躲幾天閑,待從遵化回來,乾清宮要立時就能用得上。”
北方真正的春天到了,“陽春三月”這四個字的含義在這園子算是體現到了極致,草長鶯飛,天光水色,綠意像用畫筆飽蘸了濃墨染上去的,潤得要滴出來。
我喜歡動物,胤禛也有個“怪癖”,大概因為對人對事太過於嚴苛挑剔,人生殊少樂趣,他對小貓小狗都很好,偶爾還能逗趣,於是圓明園中很快補齊了有趣的生物:溫馴的梅花鹿很容易受驚嚇、神采奕奕的獵犬緊隨人後,波斯貓對人愛理不理、梅花苑中的仙鶴姿態卻更顯高貴優雅、湖中錦鯉顏色喜人、鴛鴦總是一對對相依相偎、同樣是羽毛絢麗的孔雀還不如總喜歡停在籬笆上的雉雞可愛……人不多,園子卻真正鮮活起來,耳邊時時鳥鳴啾囀,走在其間,人心也不得不輕快幾分……
可惜朝局的氣氛與之正好相反,胤禛卻還把這氣氛帶進了圓明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隻要胤禛一怒,以李德全為首的宮人們不約而同的縮到一邊,隻偷望著我,若沒有外人,隻有他們兄弟,我少不得要端茶送水,稍稍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這些日子,胤禛脾氣一次比一次發作得大,並不是每次都有朝臣在場,但我隻能靜靜坐聽,全不理會戰戰兢兢踮著腳尖做事的宮人們投來“哀怨”的目光。
“外間匪類捏造流言,妄生議論,令朕即位以來,施政受阻,被議者多,謂朕鍾愛十六阿哥,令其承襲莊親王王爵,承受其家產。且如發遣一人,即謂朕報複舊怨;擢用一人,又謂朕恩出於私。”
“蘇努、勒什亨父子朋比為奸,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庇護允禟,代為支吾巧飾,將朕所交之事,顛倒錯謬,以至諸事掣肘!”
“將勒什亨革職,發往西寧,跟隨允禟效力。其弟烏爾陳因同情其兄,一並發往。”
“允禟奉命往西寧,而怠慢不肯啟程,屢次推諉,耽延時日。懲治其一二‘奸惡太監’,而遂謂朕淩逼弟輩,揚言無忌,悖亂極矣!”
“朕即位以來,對諸弟兄及大臣等一切過犯無不寬宥,但眾人並不知感,百日之內,淆亂朕心者百端。伊等其謂朕寬仁,不嗜殺人故任意侮慢乎?此啟朕殺人之端也!!”①
……
取中湖邊這座抱廈,正是因為它軒敞明亮,坦坦蕩蕩三大間直接打通,沒有築牆分出房間,布置時也特意隻取多重座屏隔斷,胤禛震怒的每一言一語都在這裏麵激起輕微的回音而被放大,聲威駭人。
殺人之端……殺人之端……此時正值盛年的張廷玉躬著背匆匆離去,捧著的聖旨去“明發天下”的雙手也在搖搖發顫。我何苦在這種時候出現在胤禛眼前,令他多想起一樁新仇舊恨呢?
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對皇帝之命推諉支吾以致諸事掣肘,“淆亂朕心者百端”……這樣的罪,胤禛也隻能打發兩個罪首去西寧而已;允禟原來還沒有走,可想而知,朝野上下都在看著胤禛到底能拿他怎麼辦,他卻隻能殺了允禟身邊的兩個太監出氣。
原本,皇帝應該在聖祖賓天百日之後,就帶著所有王公親貴和大部分重臣護送康熙靈柩去遵化皇陵“入土為安”的,卻一拖再拖,三月下旬了還無法成行。
主要原因就是允禟還在京城。他是康熙的九皇子,這樣的大禮若不帶他一道,從禮、義、仁、孝任何方麵都說不過去;但隻要一帶上他,等於皇帝默認了自己之前下的旨意全廢,讓所有人意識到皇帝的施政被“八爺黨”左右,這皇帝還有什麼好做?
這算是雍正登基以來與“八爺黨”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吧?
胤禛,不,他們兄弟應該都是,如此驕傲,怎能容忍他人對自己……用胤禛的話說,“任意侮慢”?
紅眼相鬥多年,不勝,既死,沒有別的梯子好下台,這一局怎麼結束?所有人都在等待。
三月下旬,春雨綿綿,雨絲細密得霧似的,風一吹就四處飄散。這樣的雨下過兩天,晨霧也越積越重,一日早上起床梳妝時,窗外隻有白霧茫茫,連湖麵也看不見了。
已近巳牌時分,換算成二十四小時製,就是快早上十點了,聽說皇上卯時就走了,在前頭領著上書房大臣和兩位理政王大臣見人辦事。我應在胤禛辦事時悄悄陪侍一旁,已成慣例,他早起時卻又總不叫醒我……匆匆梳洗了,早飯也不及吃,隻帶著如意出門趕去。
竹籬上兩朵不知名的鮮花剛剛盛開,花瓣上聚集了一粒粒小水珠,晶瑩剔透。霧太濃,抬頭不見天日,前後難辨東西,還好從這裏到議事的地方,隻需沿著湖岸走,穿過玉帶橋,到湖對岸便是。
隨著圓明園地位提升而升做總管的太監高喜兒見我出門,連忙跟了上來:“主子,這天兒瞧不見路,您扶著點兒,當心草上水氣打濕鞋子……”
扶著他慢慢邊走邊閑話,鵝卵石的一段小路走到盡頭,徑直穿過一片淺草地,前麵應該是橋頭的八角亭。高喜兒為人柔媚細心,莆得提升,一心要好好買力討賞——皇帝身邊已經有了李德全,他對我的飲食起居就分外用心。我還真沒見過這樣小意兒的太監,也覺得十分有趣,他愛講些趣事笑話逗悶,正好我平時沒什麼話,有這麼個人嘮叨著也怪好玩的。一路小心看著腳下,聽他絮絮叨叨些衣飾上的閑話,數著新進的衣料應該打些什麼樣子的春裝,沒甚留意時,他突然止步,還拉拉我的衣角。我腳下正踏著濕漉漉的草,步子收不住,險些一個踉蹌撞上眼前的人。
又見鬼了。
“淩兒,別瞪我,原本沒指望的,還真把你給找著了。”
似乎空氣中濕重的水氣都凝結在他眉眼間,他的神色和以前很不一樣。記得他總是笑著的,一種高傲的、輕扯嘴角的嘲笑,少年時是輕狂,十年後是不羈。但現在他居然沒有笑,微揚的劍眉和低垂的睫毛上還掛著一點一點很小、很小的水滴……
“霧這麼重,也不拿傘遮遮,頭發都濡濕了……”他用手背輕碰我鬢角,語氣裏盡是憂鬱。
完全糊塗了,後退三步,左右看看:他身後,八角亭和亭內兩名親兵服色的隨從都隻能看見一個大致輪廓,我身邊是神色緊張的如意和高喜兒,現在所處位置離湖麵很近,隱約得見水麵霧靄蒸騰,恍如幻境,除此之外我們之間就隻有繚繞的水氣。
“嗬……最喜歡看你這般模樣,顧盼之間,魂為之銷……”胤禟勉強輕笑一下,負手側身,望著白茫茫空無一物的湖麵,語氣幽沉如夢囈,“十年了,你還是這副神情……聽說你這些年再沒撥過琴弦?”
我正趁機示意高喜兒去報信,他突然又看向我,還走近兩步:“淩兒,就算是為著恨,你還是時時記得我的,對不對?”
距離太近,嚇了一跳,渾身驟然緊張,悄悄側身挪了兩步的高喜兒也站在原地不敢再動。
呼吸,深呼吸,還是有些惱怒了:“我不再彈琴,是因為隨我琴聲歌唱起舞,使我平庸的琴藝為之生色的錦書不在了,沒有她,我的琴聲幹涸如沙漠,再無可聽之處。教我彈琴的鄔先生和錦書都已各隨天命而去,知音不再,瑤琴何堪?”
他眼中突然閃過一抹喜色,伸手搶過我捏起的拳頭:
“是嗎?淩兒,這麼說,四哥也不是你的知音?若不是我當年一時氣盛鑄下大錯……”
沒想到他居然還抓住這麼個字眼兒,我啼笑皆非,甩開他的手,回頭就走,邁了兩步,又踟躇停下。
“九爺,浮生不過一夢中,誰能明辨因果?我不過是一名再平凡不過的女子,試想,若你當年輕易得了去,或許能新鮮上一年半載,十年之後呢?九爺府上姬妾如雲,年年花開,我不過是湮沒於其中的一個。淩兒不明白,你是為了愧疚或是為了別的什麼,定要執著於此呢?”
“你不明白?”胤禟搶幾步站到我眼前擋住去路,“你說天命,你說因果,我也不明白,年年夏夜,飛蛾為何撲身燈燭,蹈火不絕?大清開國之初,多爾袞以身家性命保孝莊太後,贏得孝莊太後委身下嫁,扶了才六歲的世族爺登上大寶,最後不過換得身敗名裂,掘墳罪屍,為什麼?就是皇阿瑪,孝誠仁皇後故去多年,他老人家為何既不立長,也不立賢,傷透了心也要保咱們那個扶不起的二哥?不就因為他是孝誠仁皇後遺下的嗎?”
胤禟平日也是個不多話的人,他急了。
被他困惑、淒傷、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懾,我居然動彈不得。這算什麼?談情說愛還是清算舊帳?
“淩兒,我知道,遇上你的時候,我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什麼也不懂,但你被賜死的那夜,我好象也死了……”
他猶豫著抬起手臂,十指空空的伸出又捏緊,雙手終於互相克製的握緊,沒有靠近我:
“……在左家莊化人場外頭坐了一夜,還是八哥找到我的…………我才明白了皇阿瑪為何要那樣教我們,‘情’之為物……白白活了那麼二十載,原來不過是個蠢物。就像做了場夢,多年後回首,恍如隔世……”
他的情緒仿佛能隨縈繞的白霧四下彌漫,那種絕望的氣息甚至一瞬間觸碰了我,這感覺很奇怪,迷惑的搖搖頭,喃喃道:“但現在再怎樣悔不當初也已經晚了,就如你們兄弟多年的爭鬥,其實一切都並不值得,我不明白你還想怎樣……”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樣……淩兒,或許我隻想這樣瞧著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十七爺!十七爺!”“您這是怎麼的啦?哈什圖好好的,怎麼就惹了爺了?”“後頭是淩主子住的地方兒,您這樣兒……”
太監和侍衛驚慌的聲音從橋上傳來,大概時近中午,霧變稀薄了些,八角亭後現出人們身形,一群人張皇的跟著果郡王胤禮小跑而來。
“你在這裏做什麼!離她遠點兒!”胤禮直接衝向胤禟,怒喝,手中橫握一柄染血的出鞘長劍,劍尖兀自滴血。
胤禟早已聞聲回頭,見胤禮這番舉動也並不甚理睬,冷冷立在原地不動,隻看了那劍尖兩眼,問道:“十七弟,你殺了哈什圖?”
“皇上有旨,無論何人不奉詔不得進園子,他還敢私自帶你進來,這等奴才要他何用?”
“唉,十七弟,你可冤了人了,哈什圖是你鑲黃旗下的,又是老侍衛,對皇上是忠心耿耿啊,他確向我實情報呈了,因我有急事要上奏皇上和各位上書房大臣,他才想帶了我去找你問個章程的。嘖嘖……可惜了,我定當厚葬他。”
“不必操心了,那你為何又到了這裏?”
“你也見了,這霧大的,我又沒進過這園子,不認識路,不知怎麼的,就走失了,摸索著還在找哈什圖呢,可巧遇見淩兒……”胤禟隨意笑說著,又看我一看,“就閑話了幾句。”
“淩兒會跟你這等人閑話?——呸!別以為那時候我年歲小就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下作事兒!真是龍生九子子子有別,我竟攤上你這麼個兄弟!專使那些黑心汙爛的卑鄙手段害人,皇天有眼,你就不怕現世報!”
胤禟臉上微微變色,收起笑容:“十七弟,你還年輕,說的是氣話,做哥哥的不跟你計較,但你可不能總是這麼冤枉人哪,九哥知道你惱我,也一直沒得機會向你解釋,但勤嬪娘娘……”
“你再敢提我額娘名號半個字!”胤禮額上青筋迸現,被血染得殷紅的劍尖轉眼就直逼到胤禟前胸。
我正詫異,胤禮怎會失態至此,原來是內有隱情——這兄弟兩人顯然還另有一段極大的仇怨。平日的胤禮,豐神俊郎、文采風流,人稱“小八爺”,眼下卻怒發衝冠、七竅生煙,那樣子恨不得立刻生吞了眼前的“九哥”。
原本躲在一旁的侍衛和太監眼看事態惡化,忙一哄而上阻攔胤禮,胤禟低頭一笑,不再理睬他們,重新轉身看著我:
“我要去西寧了,淩兒……節度使府後花園對嗎?四哥總不能連你住過的屋子都不準我住吧?”
“什麼?”就算已經知道了曆史的走向,這個消息還是很突然,這場較量是怎樣分出了高下的?
“你還在這裏做什麼?敢隨我到皇上麵前說理去?!”胤禮手中的劍被一個侍衛搶了下來,被太監架著胳膊仍瞪紅了眼向他九哥怒吼。
胤禟很慢很慢的後退,終於微微一笑拂袖轉身,看也不看胤禮,從他身邊大步走過。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不知什麼時候起,霧已稀薄,胤禟悠悠吟唱,步上橋頭,一個身影立於橋上,在他前方凝立睨視。
胤禮也跟了上去:“十三哥!他……”
胤祥目光微動,胤禮不再說話,一跺腳追著胤禟而去。
“淩兒。”
宮人侍衛如鳥獸散,胤祥在身邊輕聲喚我。
茫然看看他,他神色認真得像在對我進行科學研究。
“我……沒事,隻是,有點……迷惑?……”
相對無言,耳邊重又響起樹梢婆娑風聲,鳥兒在枝頭啾囀鳴啼。
“霧清了,日頭要曬起來了,回去罷。”
……這就是他的結論?
一抬頭,胤祥也走了,侍衛和宮監正簇擁著他上橋而去。
霧果然都沒了,春日溫煦的陽光重又淡淡穿過樹枝,灑在身上,圓明園的景色魔術般清晰的浮現回來,遠處的湖岸,腳下隨風輕擺的草,身後覷眼觀望我的如意和高喜兒。
那白霧氤氳的混沌呢?一切褪去得太過迅速,我簡直無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一場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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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這些都來自於前章注過的《雍正朝編年》,史料原載。這一部分,無論雍正還是乾隆都沒有必要改動,應該是比較可信的。這已經是非常文言化的官方語言了,可見當時雍正被八爺黨勢力掣肘,無法施展拳腳的程度,和他的極度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