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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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日如年。
與胤禛粘在一起的日子或許蠢鈍,但日子總是過得飛快,兩三年一晃而過,短得叫人心痛。這後宮中的日子短短十天,每天眼巴巴看著窗簷下的日影一點一點磨蹭移過,樹下螞蟻忙忙碌碌把什麼東西搬來搬去,然後發現好不容易才熬過半日。
十天尚且如此,這後宮眾多妃嬪的數十年又當如何?想到胤禛終究會做皇帝,茫然和焦灼就籠罩了我。我討厭、甚至害怕這個後宮。
但是解決目前的危機畢竟是最重要的,十天來我一有風吹草動就緊張的四處張望,盼著像什麼電影裏一樣,屋簷下跳出武林高手擄走我,或者一個給胤禛做耳目的宮女太監塞給我一張安慰的紙條,說馬上就會來救我……幾乎風聲鶴唳。
沒有奇跡,甚至都熟識了這裏的宮女太監,也沒有看出哪一個有任何破綻。胤禛你到底在做什麼?怎麼還沒有找到這裏?
正在咬牙切齒,一個宮女悄沒聲息的推門就要進來,太沒有禮貌了!我恨不得踢翻屋子中間那不緊不慢吐出香熏的青銅浮龍三足鼎。見我麵色不好看,那小宮女猶豫的瑟縮了一下,收回正要踏入的一隻腳,就在門外道:“姑娘,八爺叫你去娘娘跟前彈琴。”
不管怎樣,總算有點事情發生了。我深呼吸,隨她出了門,這就是那天晚上我無意聽到了她說話的小宮女,此時她好奇的看看我,稚氣未脫的臉龐上都是好奇。我向她微笑,她反倒一副受了驚嚇的表情,乖乖轉回頭帶路。
兩個太監一直跟我到殿前才停下,小宮女打起簾子,也不跟入。裏麵門窗都被嚴嚴的遮了起來,幾乎黑漆漆的一片,我正原地站著讓眼睛適應裏麵的黑暗,胤禩的聲音傳來:“淩兒?你到這邊來。”
摸索著往那個方向走,厚重的幔帳動了動,胤禩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引我到房間裏,紗簾外已擺好的琴桌坐下,他聲音極低極溫柔的說:“娘娘想聽著你的琴睡一會兒,便不用唱了,隨便彈幾首罷……”
“還是彈彈葬花吟吧……”良妃的聲音穿過床榻的幔帳,聽上去虛如一縷若有若無的絲。
“好,好……”胤禩沒有再理我,一轉身守回病榻前。我看見他雙手緊緊握住良妃從縫隙裏伸給他的一隻手,突然覺得自己窺見了什麼不該看的隱私似的不自在起來,忙低頭調弦。
幾年沒有彈琴了,有些生澀,待得慢慢找到了感覺,又被自己的琴聲勾起新愁舊恨。
撥著弦,裏麵一點動靜也無,我猜想良妃已經睡著了,但胤禩一直坐在那裏沒有動。我總感覺他的眼睛在那暗處瑩然流光,滿屋子都是從他身上透露出的哀痛和不甘,以及良妃那種長久煎熬出來的,苦澀得發甜的藥味兒。
黑暗中不知時光,這些聽覺、嗅覺、視覺甚至第六感組合成一個奇妙的心理空間,人們陷在裏麵,仿佛被催眠。良妃好睡。
不知過了多久,我甚至猜想天都黑了,嘩嘩的雨聲由遠及近,由小變大,雨點敲打屋瓦的聲音密集而激烈,但殿內依然是另一個世界。
“哐啷”、“嘩啦”,雨聲掩蓋中,突然有人踢開門,大步走來,扯開重重幔帳。外界的光線讓我已適應黑暗的眼睛感覺到強烈的刺激,眼前白光旋轉,我被人抱著雙肩拎起來麵對殿外,慌亂的眯著眼,看見九阿哥胤禟的臉離我隻有幾寸距離。
瞪視我一秒鍾之後,他出乎我意料的轉向胤禩的方向,嘶聲怒吼:
“八哥!為什麼騙我!?”
太監和侍衛跟著擁了進來,但都不敢出聲,一陣小小的混亂之後,胤禩臉上帶著些許厭倦攜了胤禟去偏殿密談,而我被送回後麵。宮女們早已忙忙的守到良妃身邊,當我踏出殿門時,分明聽到她的一聲幽幽歎息。
用過晚膳,天已經全黑。雨勢絲毫沒有變小,打得我心裏坑坑窪窪,忽然覺得疲倦,這大雨能否幹脆些,洗淨一切混亂?桌上的紅燭燃掉了半根,燭淚毫無形象的癱軟在燭台裏,夜都深了,仍然沒有人來打擾我,也許八阿哥對九阿哥有超強的控製力吧。
在熱鬧的雨聲中,我很快熟睡。
當我醒來時,這熱鬧的雨聲居然還沒有停止,煩躁起來,胡亂扯著自己的頭發想翻個身,感覺身上壓著什麼東西。
揉揉眼,窗紙上映出來的天色是灰蒙蒙的。胤禟衣冠整齊,跪坐在床前腳踏上,身體伏在我床邊,雙手隔著錦被緊緊抱住我,似乎睡得很沉。他的側臉,居然是笑著的。
但他感覺到了動靜,立刻就驚醒了,抬頭看到我,滿足的歎了一口氣,重新把頭放回我身上。
“太好了,你還活著。”
後來的三天,很難說我和胤禟兩個人誰更尷尬些。我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特別是他的這個樣子。
他的這個樣子,就是指,他看起來是真的被八阿哥瞞住了,好象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還沒想好該怎麼麵對我。
有時候他很高興:
“八哥帶薛醫正他們去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不對,八哥打小就沒有什麼事能瞞過我。得了消息,等了這麼多天,終於讓我找到了,果然是你,嗬嗬……”
有時候他很焦慮:
“淩兒,隻要你活著就好,我還有機會彌補……就怕永遠沒機會求你原諒……那時候……是我糊塗……經常去花塚,隻為了問你一句話:你……你還恨我嗎?”
有時候他很陰鬱:
“如今雖然……但皇阿瑪就要回京了,八哥卻不讓我送你走,又不告訴我能有什麼辦法保你不被皇上知道……”
有時候他還很憤憤不平:
“……四哥一定對你很好……但是,你真的愛四哥嗎?你要清楚: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甚至更多。”
這樣的情形讓我想起久違了的卡通片,他雖然很小心的連我的衣角也沒有再碰到過,但無時無刻不像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簡直滑稽。還好我無法開口,隻好無奈或者悲哀的看著他,搖頭或點頭。這是我此時能作出的最大努力了,他說的不錯,八阿哥在那沉沉黑暗中的獨坐,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恐怕連自稱沒有什麼事能瞞過的九阿哥也無法完全清楚。我隻能猜測胤禟說的那個“雖然”後麵,究竟又有什麼陰謀要發生。
這三天裏,八阿哥有些忍無可忍的來過一次。
他麵無表情的踏進門來時,我正在梳頭,這裏可沒有宮女會來服侍我——正合我意。
“九弟,弟妹昨天特意到我府中問我,你為何連續兩日留宿宮中,她一個婦道人家,還得替你維護,對裏外的人說你是有事去了直隸。你很清楚,成年皇子留宿宮中是大忌,何況是在我額娘宮內。若不是皇阿瑪還在熱河,我在這宮裏還能起點作用,怎可能瞞過四哥?前日你隻有進宮沒有出宮的檔,我雖多方遮掩,但四哥管著內務府,說不定早已知道了——你今天就給我回去!”
胤禟一直站在我身後,默默看著我梳頭,聽著胤禩說完,遞給我一隻釵子,才開口道:
“好。哎……釵子放在這邊,要斜斜的……不過八哥,我回去,自然要帶淩兒走。”
“……”
“不能?”胤禟轉身,笑道:“八哥,那你告訴我,為何不能?隻要淩兒在我手中不就行了?”他又看看我,接著問道:“那件事進行得很順利,皇阿瑪已經有反應了,為何不把淩兒給我?”
胤禩也看看我,剛才臉上浮起的的些許惱怒沉靜下來,緩步走到梳妝台前,也拈起一個珍珠耳環在手中端詳,說:“九弟,我要把淩兒留在這裏,直到事成。你瞧著罷,這次指不定比我們計劃的還成功。”
“那是自然,逼了這麼些年了,二哥又是個急腳貓,狗急跳牆就在眼前。”
胤禩沒有理睬胤禟的話,隻稍稍提高了聲音:“……九弟難道不記得你的門人任伯安了?淩遲處死才有兩年不到……九弟啊,不是八哥說你,你想想看,那段日子你消沉頹唐,八哥也疼你,由你去了,結果怎樣?四哥和十三弟都出了殺著,你還被蒙在鼓裏,我們幾乎被逼上死路啊。你就聽八哥這一次,淩兒可憐見的嗓子又壞了,我日常怎麼對人你還不清楚——斷不會為難了她的,等這陣子過去,自然讓你好好攜了淩兒逍遙自在去。”
兄弟兩個沉默了一會,窗外是幾日來時大時小但一直沒有停過的雨。
胤禟先開口:
“那,就麻煩八哥,繼續替我在外頭遮掩一陣子了,既說我去了直隸,就是直隸吧,就說我差使不知道什麼時候兒才能辦好呢……嗬嗬……”
胤禩目光陰沉的審視他,移時,似乎得出判斷,無法再說服他,順手把那珍珠耳環往梳妝台上一扔——“叮”的一聲清脆悅耳——自己拔腳走了。
直到從鏡中倒影看到胤禩出門才緩過氣來,我已經想到了將要發生什麼,我不是還曾經讓他們有所準備嗎?那個被我硬要留下來的趙吉……
都怪我這幾天隻顧著想你了,連這麼明顯的事情也沒有想到,可是,你到底在做什麼?有沒有努力尋找我?胤禛?
胤禟留在這裏的第四天早上,我被關在這裏已經是第十五天了。
宮苑中的植物被連續幾日大雨打掉了枯枝敗葉,又洗得幹幹淨淨,越顯出那些青翠挺拔的健康枝葉來,但季節已過,這隻是最後的繁盛,開到荼蘼。
剛由胤禟陪著用過早膳,我認命的扶著窗框看那外麵的雨,突然見一個宮女急急忙忙從雨中跑來,連一件避雨的油衣也沒有穿。
“姑娘,娘娘叫你,快!”
“怎麼了這麼失驚打怪的?可是娘娘不好了?”胤禟背著手走出門去。
“給九貝勒請安,娘娘她也不是不好了,就是突然起來了,還說想走走,奴婢也不知道……”
那小宮女很驚慌,竟然一直站在雨中說話,好象隨時打算轉身再跑走。
我想了想,立刻衝入雨中。
“淩兒等等!拿著傘!當心淋壞了!”胤禟也跟在我身後追出來。
路程不算長,但雨也不算小,當我全身濕淋淋,上氣不接下氣的衝進寢殿,看見良妃時,驚訝得忘了下跪行禮。
良妃端端正正坐在琴桌後麵,隨手撥著弦,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灰蒙蒙的雨簾。
我這才注意到,殿內的那些幔帳帷幕全都被拉了起來,連窗戶也打開了,比平時乍然明亮了許多。光線映在殿內美人臉上,就在不久前還枯槁灰白的一張雪白鵝蛋臉居然重新煥發了光彩,淡淡的紅暈染在額角和顴骨,目光清澈晶瑩,甚至連眼角的皺紋好象都突然不見了。
“怎麼了?這丫頭,怎麼又看著本宮發呆啊?”
她的笑聲出奇的輕盈明媚,我心中一酸,順勢跪下來磕個了頭。
這可不是人們說的,回光返照?
“去叫八哥,快!”
胤禟在我身後低聲吩咐。
“已經著人去叫了,時辰太早,八爺還沒進宮。”一個看上去有些年紀了的宮女有些惶恐的低聲道,顯然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九阿哥,今兒這麼早就進宮了?”
“給良妃娘娘請安。”
“罷了罷了……丫頭,你過來。”
走近了,她拉了我的手,示意我坐在她身邊,突然收了笑意,用我從未見過的精明目光打量著我,正色道:
“前幾日見了你,就知道不對,為何一直不見你開口?”
我連忙從椅子上滑下去跪了就要磕頭,她卻仍拉了我的手不放。
“不要磕頭啦,起來起來,又沒說要責怪你……你告訴我,嗓子怎麼了?還有……”
她仍然用那種精明的目光瞥了一眼站在薄紗簾外的胤禟。
“若不是見你,我也想不起來,他們說那個錦書好好兒的,必是在編謊話兒騙我呢。九阿哥你別著忙,我心裏頭可不糊塗:若是錦書好好的,禩兒必定會帶她來見我。如今隻得你來,可見……錦書的境遇必定連你還不如,我想著,她莫非已經不在了?”
嗬,這必定就是年輕時的良妃了。觀察敏銳,邏輯清晰,三言兩語道盡真相。
看著她生命中最後的嬌豔容顏,我無力的點點頭。康熙康熙,你至少也該來見證她最後的美麗吧,當年不正是這樣的她吸引了你嗎?
“唉,紅顏薄命古今同……我記得,你該是雍親王府上的人吧?這樣人才,自然不會配給別人,現在必是跟了雍親王的?”
她的明敏讓我無言點頭:她的兒子沒有一樣騙過了她。
“禩兒也恁的不懂事了,把個好好的姑娘關在我這裏許多日,像什麼話?雍親王可不氣惱他麼?”
她眼中閃過一絲不安,但很快又嚴厲起來。
“九阿哥你也是,全天下都知道了,皇上最恨你們兄弟鬧家務,你還跟著八爺鬧個什麼?既是自幼親厚的兄弟,平日裏該多勸勸他才是。我倒也罷了,這一去,一了百了……你若是鬧個不好,你額娘,宜妃姐姐今後可靠誰去?”
聽到“兄弟鬧家務”,“撲通”一聲,胤禟無言跪倒。
待得聽到自己額娘的名號,胤禟呐呐的磕頭稱“是”。
我吃驚的看著良妃——今天才算是真正認識她了,隻可惜,是不是已經太晚了?我突然心痛的捏緊她的手。
她突然興意闌珊起來,笑著對我說:“你這孩子,又這樣看著我做什麼?你嘴上雖不說話,眼睛裏都寫著呢……唉,你是個好孩子,清清淨淨女兒家,何必把你攪到這些汙七八糟的事裏頭來?九阿哥,你說是嗎?”
胤禟現在幾乎是吃驚的重新磕下頭去,分辯道:“娘娘,八哥和兒臣我們並沒有什麼汙七八糟的事情,兄弟裏頭也很好的……”
良妃沒有再聽他說話,柔聲對我說道:“你就再給我彈彈琴吧,我教過她們多少次,琴要用心——可還是沒一個能彈出那個味兒……縮手縮腳,心有羈絆,為著應付彈琴而彈,自然不成的。”
她走到窗前,一手扶著窗欞,斜斜靠在窗邊牆上,不知道在望著外麵的什麼地方。風吹得她寬大的衣裙往後飄起,越發顯出單薄的身子。
一個宮女在她身後小聲勸道:“娘娘,仔細風大吹壞了鳳體,讓奴婢扶娘娘回去休息吧。”良妃恍若未聞,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
我不想再彈那什麼葬花吟,這淒風苦雨的,不是要把心都彈碎了?
寢殿中顯得空蕩蕩,仿佛隻剩下良妃孤獨的背影。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台之央央。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於枯楊。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複揚。(司馬相如《長門賦》,就不用再注了。)
我以為我是悲憤的彈起了《佳人曲》,但琴聲流露出來的分明是無奈。為什麼都過去一兩千年了,一個這麼美好的女子仍然要為一個等不到的男人等待?
琴聲在雨聲中顯得很渺茫,這佳人終歸抵擋不了自然規律的殘酷鎮壓。
頭頂隱隱滾起悶雷,在殿中低沉的轟然回響。
一個小太監叫到:“八爺!”驚喜的聲音分外尖細,傳入殿中,胤禟似乎鬆了一口氣,轉身迎了出去。
良妃的身子突然軟軟的晃了晃,搖搖欲墜。我一顆心幾乎跳到嗓子裏,一把推倒琴幾步趕過去,正好來得及和一個宮女一起接住她癱倒的身子。
琴滾在地上,弦雜亂的震動出聲,殿內頓時有種混亂的氣氛。全身濕淋淋的胤禩已經一個箭步衝進來,聲音微微顫抖的叫了一聲“額娘”。
胤禩帶來了兩名太醫。當胤禩和太醫、宮女、太監一擁而上,圍著良妃忙得團團轉時,我和胤禟這兩個外人隻得站在一邊發呆。
那個宮女說的不錯,良妃至少還有這樣一個好兒子可以依靠,而且胤禩是那種即使已經成年,還會回來與母親融融絮語的細心人。
過了一會,太醫們謹慎的向胤禩小聲彙報著什麼,胤禩從一個宮女手中接過藥碗,揮揮手。看看身上的宮女衣服,我連忙隨著人們躬身退出。
正在此時,一個小太監又在外麵“尖叫”起來:
“雍親王、十四貝子給良妃娘娘請安。”
雍親王!這三個字驚得我眼前一黑,胤禛終於來了!
胤禟臉上變色,往外看了一眼,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抱起我往殿內深處躲藏。
我還沒有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回過神來,已經被胤禟脅藏在後麵一個厚重帷幕下,看樣子是宮女們日常準備茶水的小隔間內。
殿內很快就安靜下來,兩個人的腳步還帶著水聲踏入殿內。然後是例行的禮儀,他們叩頭道:“兒臣胤禛、胤禵給良妃娘娘請安。”
良妃沒有動靜,胤禩的聲音道:“娘娘說多謝雍親王、十四貝子掛心,這麼大的雨,難得還巴巴的跑來。”停了一下,他的腳步聲才走出來。
十四阿哥已經在追問:“八哥,娘娘怎麼樣了?我剛才去給額娘……德妃娘娘請安,四哥正好也在,德妃娘娘說叫我們兄弟來看看良妃娘娘,有什麼需要的,叫我們兄弟多幫襯著。”
“是啊,八弟,內務府早已按日向皇上行在呈送娘娘的醫案,不日內必定就有恩詔。這邊兒一應應用物事有什麼用得著的,叫宮女跟內務府老黃說一聲兒,我每日著內務府遣人送來便是。”胤禛的聲音很正常,像一個年長皇子應有的沉著,又帶一點兒親切的關心。
八阿哥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既像是在歎息,又像是在苦笑。
“四哥,十四弟,改日我定當親自去向德妃娘娘謝恩。我額娘……薛太醫隻叫喝點參湯……”
參湯吊命,良妃已在彌留之際了。胤禟也動了動,似乎看我一直很安靜,才突然想起我早已不能說話,連忙放下捂著我嘴的手,有些歉意的低頭看看我,但我沒有顧得上理他。
胤禛和胤禵顯然也為此沉默了一下,胤禩稍稍振作了聲音道:
“四哥,十四弟,胤禩在此謝過兩位兄弟了,但胤禩此時心中悲慟迷亂,恐禮節不周,無法招呼,請兄弟們先回去,待我好好送了額娘……再親自登門道謝。”
“八弟,良妃娘娘身子這一向有些時好時壞,參湯平日裏也用的,你怎可灰心?好好照顧了良妃娘娘,我這就去叫太醫院張醫正過來,他出自杏林世家,醫術高明,必定有法子的……”
“是啊,八哥,等娘娘好了,我和四哥再來給良妃娘娘請安,眼下就不打擾良妃娘娘了。”
他們的腳步居然往殿外走去,我心中一慌,難道胤禛就這樣走了?不由得掙了掙,胤禟雙手圈得鐵箍似的,咿咿呀呀發出幾聲,在密集的雨聲裏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楚。
他們已經在殿門處磕頭了:“請良妃娘娘安心榮養,兒臣胤禛、胤禵告退。”
他就這樣走了?恐慌像一種氣體,在我身體裏急速膨脹,讓人無法忍受,我明明就在他眼前了……
有人在打開殿門,傾盆大雨的嘩嘩聲立刻傳進來,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馬上就要掩蓋胤禛剛剛還離我這麼近的身影……
我就像一個馬上就要爆炸的氣球,閉上眼睛,被心中的那股氣體憋得流出眼淚。
“胤禛!”
氣球爆炸了,我終於把多日來心中念叨的那個名字衝口而出。這聲音如此嘶啞變形,卻又因為我的努力而放大了很多個分貝,甚至在這殿頂上盤繞著回聲,真難聽!
但我總算做到了。不顧一切的扯開帷幕衝出去,突然發現身上沒了阻力,回頭一看,胤禟原本環繞著我身體的雙手無力的垂落在身體兩側,他不敢置信的看著我,用一種幾乎是受傷的目光。
但我顧不得他,因為有腳步急急的過來了……
胤禛走向我的姿態古怪僵硬,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隻知道衝到他麵前,然後同時和他在還相距一步距離時硬生生頓住。
現在該怎麼辦?
“赫舍裏?……”胤禛迅速的回頭瞥一眼胤禩,聲音冷漠的道:“這不是半月前我府裏頭報了私逃的丫頭?”
“坎兒,把她押回府上看嚴了,我要親自審他,八弟……喔?九弟?……叫你們見笑了,告辭。”
他的臉偏了偏,我看見他明明臉色鐵青,但眼裏終歸還是有些笑意。這幾句話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但他好象也並沒有誠意打算做出一個更好的解釋。做個小小的表麵工夫敷衍兩句,算是給過八阿哥一個台階吧,而且這樣說了也可以立刻帶走我。總之,我的暴露,讓他們兄弟幾乎就這樣麵對麵的撕破臉皮,大家在做什麼,彼此心知肚明。他們需要保持天家兄弟的雍容和氣,高貴姿態,哪怕背地裏恐怕已經在往兄弟身上捅刀子。
胤禵站在門外殿簷下,一言不發的輪流看看他的四哥、八哥、九哥,還有我,目光是極度克製的驚訝。他的目光最後落在我身上,仿佛在打量我這幾年裏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坎兒走進來背著殿內向我擠擠眼,貌似粗魯的拉了我胳膊要走。我推開他的手,在原地向良妃的方向跪下,隻說出兩個字:“娘娘……”嗓子又哽咽沙啞得難受。
從懷中取出那碧綠得一汪水似的玉鐲子,雙手呈上,道:“良妃娘娘,留著這鐲子,就當是淩兒陪著娘娘……”
那個被叫做“姑姑”的大宮女看看胤禩的臉色,悄然走下來接過我手中的鐲子。胤禩原本看了看胤禟,似乎希望他能做點什麼或者說點什麼,但所有人都無不驚訝的發現,胤禟站在那幽暗處,背起雙手,牢牢的看著住我,臉上居然微微帶笑,雖然他的目光分明是悲戚的。
胤禩無聲的一甩手,仿佛萬事不關心的重新回到良妃身邊。
我站起來,隨坎兒走向雨中,轉身前忍不住再看了一眼站得遠遠的胤禟,目光相對,複雜得一時羼雜不清。
胤禛及時向坎兒示意,我終於被拉著離開了,胤禵似乎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了。穿過層層宮門,胤禛胤禵的護衛、隨從漸漸一撥撥跟上來,漸行漸遠。就這樣輕易的,離開了?我幾乎不敢相信。
出得一座宮門,胤禛的轎子就停在那裏,一片鮮豔的明黃,在灰蒙蒙的雨中分外明亮溫暖。我還在原地發怔,身後有人推了一把,我糊裏糊塗的鑽進轎子,胤禛也隨後進來了——然後我就被擁進一副熱呼呼的胸膛裏。
“起轎,回王府!”胤禛的聲音就響在耳邊。
嗬,是真的。我不用再提心吊膽,一切都有胤禛在呢!茫茫的雨聲中,我終於安心的抱緊他,把臉埋進他的胸膛,給心找到一個安全的棲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