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 第四部 寒雲路幾層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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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曉雲預料的沒有錯,新春剛過,王世充的侄女便被加封為鄭國公主,與曾經的撫尉將軍如今的尚書左仆射裴行儼完婚。
二月,鄭國公主大婚,皇泰主大赦天下,召治下56個州府縣城五品以上官員都回洛州同享盛宴,共沐皇恩。於是蕭曉雲與謝映登羅士信匆匆布置了防守的兵力,又急忙趕回了洛州。
十八傍晚,三人風塵仆仆的趕到目的地,就在城門下碰到了早已等了很久的秦瓊程咬金段誌亮。
“怎麼才到!”幾個人打完招呼,段誌亮埋怨道:“今日就事公主大婚,陛下都要親自到場祝賀,你們若是誤了時辰,小心因此獲罪!”
“我們在最北邊,十六才接到消息。”謝映登連趕了兩天路,伏在馬上直喘氣,“這兩日快馬加鞭的往回趕,根本沒怎麼休息。”
“不是月初就送出消息了麼?”秦瓊皺眉:“怎麼會耽誤……”他忽然住了嘴,不再多說。
有些話不用說的太滿,在場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幾個人心裏一沉,氣氛頓時沉悶起來。最後還是蕭曉雲咳嗽了一聲,低聲說:“不管怎麼說,我們總是趕了回來。不是還有半個時辰麼,趕快換了官服去駙馬府要緊。”
程咬金重重的哼了一聲,粗聲粗氣地說,“不用換了,王太尉已經特別請了旨,公主大婚普天同樂,不必分出品級高低,大家隻要便服去參加即可。”
羅士信沒有他們這麼沉重,還能爽朗一笑:“那就這麼過去,少說話多吃肉就是了。過了今夜,明日見了陛下再回冀州。不過就是一個晚上而已。”說完,自己打馬當先離開。
為今之計,也隻能如此。他們幾個人對視了一眼,也打馬跟上。
蕭曉雲打心眼裏不願意參加這個婚禮,因此縱馬跑在最後,秦瓊騎著黃膘馬護在她旁邊,跑到一半突然低聲說:“曉雲,恐怕你這次不好回去。”
從未有大臣的子女加封公主的先例,王世充這麼做,其實就是投石問路,篡位之心已經是路人皆知。蕭曉雲與裴行儼已生狹隙,未必肯擁護王世充登帝。在這個緊要的關頭,自然也被放出去再掌握兵權。蕭曉雲“嗯”了一聲,也壓低了聲音說:“我知道。”
馬蹄聲磕在青石板的路上,紛亂嘈雜,如同這混亂的時局。夕陽下,蕭曉雲額前的短發輕揚擺動,露出額頭上被遮蓋的傷痕,臉色比初春的風還要冷冽,“明日我就麵見聖上,以傷病為由辭官。”
“以退為進固然好。”秦瓊想了想說:“可是辭官,我想鄭國公未必肯答應。”
“恩,他現在還需要博一個賢良的好名聲,肯定不會答應。”蕭曉雲低聲說:“大概會安排到文淵閣,昭密院之類做個閑散的文官。”
段誌亮這時勒住韁繩讓馬跑得慢了些,與他們二人並行,正好聽到了最後一句,順口問道:“你會甘心?”
“不甘心也沒有辦法。”蕭曉雲說的有些無可奈何,“文淵閣屬內廷,不必上朝議事。王世充希望我不要參與,我何嚐不想離這些雜事遠些。少受些刺激,還能多活兩年呢。”
“那你今夜……”
“沒事。”蕭曉雲說:“我隻要簽個名進去就成,裏麵大大小小幾百官員呢,趁著開宴的混亂溜出來也就是了。”
蕭曉雲預料的沒錯,鄭國公主這次大婚,宴請文武百官以及眾位家眷,光是府內就擠了二三百人,從前廳到後花園擠滿了人,蕭曉雲在其中長袖善舞,與熟悉的各文官武將打招呼,不一會就融入了人群之中。段誌亮本來不遠不近的跟著她,待到鼓樂突起,眾人擁擠之時,一個不留神被人流衝散,於是身不由己再也找不到那個人。
蕭曉雲一聽到鼓樂聲,就已經機靈的擠到花園小道的邊緣。當眾人紛紛趕往前廳的時候,腳下一轉躲在了樹後,待到人群散盡,四下無聲了,才小心翼翼的走了出來,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自己分明是來參加婚禮的,最後卻弄得如同做賊一樣。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蕭曉雲啊蕭曉雲,混到這個地步,你也真是……”話音未落,在她背後,一個嬌軟的聲音輕聲說:“你果然在這裏。”
“什麼人?”蕭曉雲急忙回頭,一柄柳葉刀立時從袖子中滑了出來,夾在指尖,隨時能夠飛出去。
“入府的時候,所有武將不是要卸下兵器麼?”那個聲音細軟低沉,帶著陳年紅酒的香醇,喚起了她心底的記憶。蕭曉雲手腕一翻,將柳葉刀收回袖中。揚聲道:“原來是夫人,好久不見。”
被喚作夫人的女子立在夕陽裏,剪出一個婀娜的俏影,一身素白的衣裙,將陽光反射的直晃人眼睛。待得她蓮步輕移走的近了,蕭曉雲才發現那其實是一件淺粉的衣衫,上麵甚至還繡著朵朵桃花,隻是顏色太淡,遠遠的看去,很容易被認做一件素服。“蕭姑娘,”她的儀態仍然完美的無懈可擊,隻是麵孔背光,倒沒有記憶裏那麼明豔照人:“真是許久沒見。”
駙馬府的前廳,琴瑟齊鳴,鼓樂震天,襯著後花園冷冷清清,隻有她們兩人立於幹枯的殘枝亂影中。冰涼的夕陽沒有一絲溫度,蕭曉雲眼看著麵前明眸善睞,溫婉嫻熟的這個人,隻覺得造化弄人,禁不住自嘲的笑了起來,“曉雲不曾料想,竟能在此處遇到夫人。”
“我卻知道你在這裏。”齊言草微微點了點頭,“自去年冬日把酒閑話之後,我就一直希望能與蕭姑娘見麵。”她一雙如水的妙目毫不避諱的看著蕭曉雲,“雖然立場不同,可我總覺得,我與蕭姑娘很是談得來呢。”
她的目光真摯,看得蕭曉雲怔了怔,想了一下,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說,“夫人的見識,也很讓曉雲佩服。”
“夫人這個稱呼,如今已經斷斷叫不得了。你若是不見外,直呼我的閨名也就罷了。”齊言草側著頭聽了聽從前廳傳來的山呼萬歲聲,提醒蕭曉雲,“陛下已經到了,你不去接駕沒有問題麼?”
“反正已經遲了。”蕭曉雲聳聳肩,“幾百人都跪在那裏,想來也不缺我一個。今日駙馬大婚,想來也沒有人敢提起我這個煞風景的人,偷得半日閑吧。”
“果然任性呢。”齊言草收了手裏的團扇,“既然這裏就我們二人,不如四處走走,一起賞賞這新布置的花草盛景,如何?”
“聽說煬帝在揚州上林苑時,曾令宮女們仿照民間剪紙,用彩錦剪為花、葉點綴枝條,掛於樹上,並剪成荷花、菱芰、藕芡等物,去掉池中冰塊、逐一布置水上,如同春夏之交豔麗景色,以賞心悅目。”蕭曉雲順手挽起齊言草的胳膊,感覺對方的胳膊輕輕的顫了幾下,詫異的看了她一眼,見到對方神色奇怪的笑了笑。她皺了皺眉,隻與齊言草順著花園小道慢慢往前走,“不料今日公主大婚,此等奇觀再現,讓人驚歎。”
“其後不久,煬帝崩,天下大亂。”齊言草忽略了她探尋的目光,“曉雲這麼說,可是在感歎世事相似,預測這個王朝的命運麼?”
“我隻是感歎鄭國公不愧忠臣良將,奢侈起來都跟先帝一摸一樣,這麼缺乏創意,倒是少了讓人讚歎的衝動。”
司禮官的高唱被幹枯的樹枝劃成碎片,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一拜天地,三生石上姻緣定!”
蕭曉雲歎了口氣,低聲說“可是話又說回來,命運這種東西,豈是我等凡人能夠預測的。當日我們紅泥煮酒,閑談世事之事,又如何能夠料到今日在此共賞春景。”
那日她們各自掛了一張笑麵,為著一個男人勾心鬥角,互不相讓。待到今日再見,才發現兩人都是敗者。
一陣風吹過,幾個沒有紮緊的絹花被吹落到小徑上。齊言草穿著軟緞繡鞋,小心翼翼的避開,“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是個失敗者。”她低著頭,眼睛看著腳下鵝卵石鋪就的道路,“雖然這麼說不太好,可是隻要不是你成功了,我便覺得人生已經幸福。”
蕭曉雲聽到這話,停了腳步,扭頭看向身旁的女子。齊言草身段高挑,蕭曉雲又生得嬌小,身高隻及她的肩膀。因此即使對方低頭,還是能看到她微斂星眸中的歉意:“我還有裴璿。從我明白自己永遠都隻能是個妾室的時候開始,璿兒就已經變成此生最重要的存在。我已經得不到幸福,可是我會用盡全力給璿兒幸福。”
司禮官高唱聲又遠遠的傳來,“二拜高堂……”不知前廳鬧起了什麼,眾人居然一起大笑,轟隆隆的壓住了司禮官的的聲音,將她們二人的聲音都蓋了過去。
蕭曉雲被前廳的喜悅鬧得心煩意亂,抓住齊言草的手臂唯一用力,果然見她不自覺地顫了幾顫,她冷笑一下飛快地拉起對方的袖子,對著那香肌玉膚上的紅點頷首,“難道我會做這等下作的事情?”
齊言草生的神仙玉骨,手臂上如凝脂的肌膚潔白如玉,隻是上麵布滿了血點,仔細看起來,竟然有深有淺,被蕭曉雲的手指劃過,竟然痛的輕輕顫抖。齊言草卻這疼痛中笑得淒慘:“鄭國公主未曾過門,先正家法。前日派了幾個奶媽過來,宣了些規矩給我們聽。”
蕭曉雲皺眉道,“他難道不知麼?”
“公主定的家法說了,不得讒言魅惑夫君。”齊言草表情慢慢緩和下來,“她若能將怒氣發在我身上,璿兒那裏的麻煩就少些。你也看得出來:璿兒是極崇拜他父親的。這孩子每日苦讀兵書,勤練武功,隻盼有一天能得到夫君的認可。私下裏,我也希望他能多多的得到些父愛。”她轉頭看著蕭曉雲,認真地說,“你若入主裴家,我隻怕璿兒會失望傷心。”
蕭曉雲默然,她要的感情太真太純,之前他們一家三口的美好畫麵早已刺痛了她,她若嫁入裴家,就算容得下齊言草與裴璿,也定然不肯讓裴行儼與他們母子再有碰麵。“你說的沒錯,隻要有一絲可能威脅到我的,我就會盡力的讓它消失。璿兒的幸福,與我的確是衝突的。”
司禮官的又在高高的叫,“夫妻對拜,白頭偕老結同心”
蕭曉雲這次終於沒有忽略那個讓人厭煩的聲音,轉頭聽了良久,低聲道,“同心?到了這一步,哪裏還有同心?”她冷笑的對齊言草說:“我若是一心待人,求得自然也是對方真心待我,未必能有你說的那些氣度。那麼鄭國公主呢?以她的善妒,以她的膽大妄為,她就能放璿兒一條生路麼。”
“她不過是個寵壞了的公主,由著性子做事不顧後果,又豈能跟你相比。”齊言草顰起蛾眉,伸手撫了撫鬢邊的被風吹得有些鬆的發髻,“何況璿兒是夫君的獨子,自幼受到老太爺的寵愛,想來無妨。”
“獨子又如何,這位公主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妙齡,一旦懷孕生子,那就是裴家的嫡子。到時候,隻怕連老太爺都要讓那個孩子三分,璿兒又拿什麼去立足。”
“懷孕生子這事,並不是說有就有的。”齊言草美目顧盼流轉,在最後一絲天光之中越發美豔絕倫:“這種事情,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可是越是在大戶人家,這些因素就越難湊齊。”
身邊的人還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蕭曉雲卻不知自己是該驚還是該憐,呆了一會才低聲說:“母愛這種感情,果然是偉大。現如今,我倒是忍不住要慶幸自己已經放了手。”
掙紮了許久的夕陽終於落了下去,天空立刻的黑了下來。司禮官宣布禮成的聲音傳了出來,祝賀聲與鼓樂聲像是憋了很久的炮仗,轟的一下爆發出來,鋪天蓋地的擠滿了整個駙馬府。
齊言草在這樣的喧鬧聲中從蕭曉雲手中抽出手臂,低頭行了個禮,“今日大婚,我本是告病在屋裏休息。如今喜筵將開,我也該回去養病了。”
蕭曉雲點點頭回禮:“言草姐姐請慢走,我去向鄭國公道一聲喜,也要告辭回府了。”
齊言草點點頭,淡淡的說:“石榴那個丫頭,我已經好好的調教過了。她本性不壞,如今也漸漸懂了些人情事故,現在倒是不太能惹麻煩了。前幾日已經送到府上,你先用兩天,若還是不順手,再攆出府也不遲。”
蕭曉雲本還記著回家之後要打掃房間重鋪被褥才能休息,不料齊言草如此細心,已經先自己一步安排好了。心下一暖,再次施禮:“我與駙馬,如天之日月,今生再不相見。可是言草姐姐聰慧過人,令曉雲心折。今後如有用曉雲之處,請隨時吩咐,我定當全力以赴。”
齊言草定定的看了她幾眼,歎了口氣道:“我知你一向高傲,卻沒料到能決絕至此。”遠處漸漸出現點點火光,然後越來越多,蜿蜒曲折而來,原來是府裏的婢女前來點燈,她伸手握住蕭曉雲的手,“我隻勸你一句,水至清則無魚,太過純粹最明亮的東西,並不是我們能夠珍惜得起,人生更難得的,不過是糊塗。”
說畢,她握著蕭曉雲的手微微用力,隨即抽身離去。蕭曉雲看著她的身影快速的消失在黑暗之中,眨了眨眼,心底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知為什麼,在齊言草麵前,她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總是幼稚的容易衝動。就如同她走時的最後一句話,仔細想來,仿佛在說自己是個執著於虛幻的糖果卻忘掉了幸福的小孩。
駙馬府後花園樹從間掛著的盞盞花燈很快的點了起來,一層又一層的光亮覆蓋上來,光的波浪洶湧而來,慢慢湧到她的身後,最後終於將這個小小的身影吞沒,然後帶著王世充得意的笑聲,傳遍了整個洛州城。
公主大婚,鄭國公在洛州城內大擺流水席,宴請全城!
隔日,北道行軍總管謝映登,長史蕭曉雲,副總管羅士信三人因病請辭,皇泰主憐惜他們才華出眾,又兼鄭國公極力挽留,終於保留三人品級,謝映登、羅士信遷為禦苑馬政少卿;蕭曉雲為文淵閣太仆。
又一日,封鄭國公次子王玄恕為北道行軍總管,秦瓊為龍驤大將軍,程咬金為將軍,同為副總管,段誌亮為長史,共同駐守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