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 第三部 往事不可追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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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蕭曉雲見多識廣,麵對突然來的求婚也傻了眼。她頓了半晌才呆著臉笑道:“我最近犯桃花了麼?怎麼全是急著要娶我過門的。宇文承都那個人行動詭異,神鬼莫測,說這些話也就罷了,怎麼就連你也……”
“曉雲!”段誌亮抓著她的手急促的說:“你嫁給我好麼?我發誓,什麼榮華富貴美人珠寶都不能代替你的位置,這輩子我隻娶你一個人為妻。我會盡我所能的保護你,不讓你再受到任何委屈。即使有人用性命來威脅,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我……”
“你這是怎麼了?”蕭曉雲伸手掩住他的嘴,“三弟,你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別著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一件一件的講給我聽。”
“沒有時間了。”段誌亮抓著她的手急切的說:“你答應我好麼?我現在就帶你離開這裏,這天下雖亂,可是總有容身之地。就算是隱居山林,篳路藍縷,也好過呆在這裏。”
“這裏?”蕭曉雲重複著他的話:“這裏怎麼了?”
“這裏,這裏……”段誌亮抓著她的手低聲說:“曉雲,你不要多問好不好。我不會害你的。現在你嫁給我,若是今後碰到了真心待你的人,而你又想要跟他在一起,我也不會死抓著你不放手的。”
“想要在一起的人?”蕭曉雲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你也跟我一樣發燒了麼?我喜歡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不要提他!”段誌亮一下甩開她的手,抓住她的肩膀猛烈的搖晃,“你能不能想想自己啊!你的身體,你的身體……”
蕭曉雲看他情緒失控的幾乎抓狂,想了很久才明白過來:“大夫已經診斷出來了?”她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原來你為了這個才向我求婚啊。傻孩子……”原來剛才段誌玄是因為無法談論這個話題才奪路而逃的。她伸手扶住段誌亮:“沒有關係啊,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在這裏麼。也沒有缺胳膊少腿,能說能笑能走能動,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本來是寬慰他的話,誰料段誌亮反而哭了起來:“曉雲,你到底是不願意多想還是太天真了。萬一這個消息泄露出去之後,你這樣怎麼在軍營裏呆下去,你還怎麼在朝堂上呆下去!你要麵對的不僅僅是世人的嘲諷,還有數不盡的流言蜚語。眾口鑠金,眾口鑠金啊!你不應該受這樣的苦,也沒有必要被那些閑人指指點點。你不要在停留了,離開這裏好不好,我可以陪著你……”
“你拿你的一生給我做鋪墊麼?”蕭曉雲的眼睛也紅了一半:“你有沒有想過,跟我混在一起,你也會受到同樣的待遇。你還有遠大的前程,根本不需要為了不是你做的事情負責。”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安撫道,“你放心,我沒有那麼容易被打倒。何況還有人能保護我……”
“你不要提他!”段誌亮一提到那個人就完全拋棄了風度,“他都要成親了,你還念著他做什麼!”
“成親?”蕭曉雲呆住,“你胡說什麼啊,他跟誰成親?”
段誌亮實在不明白蕭曉雲,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一遇到裴行儼就糊塗的什麼都不明白了。在瓦崗如此,在洛州如此,現在受盡了傷回來,居然還天真地一廂情願。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的嚷給她聽:“到了正月,他就要娶王太尉的侄女過門。現在聘禮都已經送過去了。”
“聘禮?”蕭曉雲一把抓住段誌亮的胳膊,覺得聽到了這個世界最大的笑話:“王太尉的侄女?哪個王太尉?王世充麼?他又送什麼聘禮?”她一著急腦袋就會發暈,段誌亮的聲音在耳邊忽遠忽近的有些不真切:“蕭曉雲,你別傻了,他根本不是你能夠托付終身的良人,你為什麼到現在還執迷不悟,難道你被他害得還不夠嗎?你醒醒吧!這輩子都不要再想跟他在一起了。”
話進了耳朵,卻沒有經過腦子思考。蕭曉雲根本不理睬他的勸告,隻是喃喃自語:“他要娶別人,怎麼可能呢?他分明說喜歡我的,怎麼才一個月,他就突然要成親了?”
她掀開被子光著腳就要往地下衝,卻被段誌亮一把抱住:“你做什麼!”
“我不相信!”蕭曉雲一邊掙紮一邊說:“裴大哥,裴大哥呢!我要親自去問他,我要他看著我的眼睛,明明白白的告訴我,他要娶的人是我!”
背後“咣當”一聲,段誌亮抱著蕭曉雲急忙扭頭,卻看到他的哥哥站在門口,臉色微微泛白,“你們在說什麼?”他顫抖著聲音問:“三弟,為什麼裴大哥要娶你嫂子?為什麼!”
紅塵路,多躊躇,回首再望,原來俱是天涯淪落人!
蕭曉雲能夠見到裴行儼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淩晨。
從流產之後,她就一直在睡,醒來的時間屈指可數。於是終於到了睡不著的時候,再激動,再痛苦,都不得不清醒地去麵對。
她睜著眼睛躺了一個夜晚,全身骨頭僵硬,終於忍受不住起了身,帳篷另一側熟睡的人發出沉重的呼吸:得知了真相的段誌玄不再跟她說話,卻堅持睡在這裏。蕭曉雲想起不久之前段誌亮的反應,忍不住想:這兩個人還真是兄弟。
蕭曉雲在黑暗中坐了一會,聽到銅壺滴漏叮的兩聲輕響,摸索著拿起棉袍,躡手躡腳的出了帳篷。帳外北風嗚咽盤旋,子夜的黑色詭異而且魅惑,像是一個流轉的漩渦,她神思恍惚的坐在一塊石頭上,不自覺地想:靠的這麼近,不知道會不會被吸引下去,也不知道那下麵有沒有希望。
雪地裏有嘎吱嘎吱的聲音,聽起來既遠又近,蕭曉雲呆了半晌,抬起頭來,輕聲道:“裴將軍?”
裴將軍?蕭曉雲沒料到自己無意識的出口,說出來的名字居然是裴將軍。那些令她幸福的痛苦的過往,帶給她希望的絕望的記憶,飛快的在眼前掠過,化作一個朦朧的苦笑,開出一個陌生的名字。
裴行儼眼裏有陌生的情緒翻滾:“曉雲,你還好麼?”
蕭曉雲盯著他的麵孔,一如往日的木無表情,一如過去的威嚴溫和,她看到他的顴骨上有一大片烏青,不自覺地想要伸手去安撫,卻硬生生的止住了動作,鼻子一酸撇開視線低下頭去:為什麼還要眷戀呢?她捫心自問:難道在他麵前,自己就永遠這麼懦弱,連一點掩飾都做不到麼?
再抬頭時,蕭曉雲的表情已經清晰如常,笑得毫不在乎:“托福,還好。你呢?”就算怨恨再多,大家還是同朝為臣,抬頭不見低頭見,無論如何,也要保持基本的禮數不是。
裴行儼心裏不是滋味。蕭曉雲總在笑,卻並不代表她喜歡笑。直到兩人認識很久之後,他才知道笑可以掩飾很多情緒——傷心、痛苦、憤怒、激動、驚訝……所以蕭曉雲微笑,越難過就笑得越燦爛,越痛苦就笑的越真誠。
“不要隨便給人帶來困擾。”某個夜晚她捧著書認真地說:“看著的人如果關心你,這些情緒隻會讓他擔心;如果他痛恨你,那麼這些表情隻會讓他得逞。”
現在她刻意的微笑,自己又被擺在了哪個位置?
裴行儼第一次在蕭曉雲麵前產生了無措的情緒,這種感覺,就像年幼時偷偷拿了母親大人的項鏈去玩,“砰”的一聲,線斷珠落,璀璨的,圓潤的珠玉灑落滿地,四下流光亂飛,耀人眼目,手裏卻隻剩下一根空落落的線頭。
蕭曉雲打量著麵前的人,這個男人,擠到了她的生命中,占住了一個位置,然後在那段的青蔥歲月中,成為了當仁不讓的主角。
她一直以為自己在這個時代不會戀愛,因為千年的差距,她不是傳統中小鳥依人;因為不自覺的優越,她出生與成長的時代領先這裏百倍千倍;還因為堅信不能被打破的驕傲,她從不會讓自己傷心。可是這個男人,卻成為了一個例外。
愛情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麼?她一向對這句話不屑,然後栽了下來。
到底是什麼時候陷進去了。蕭曉雲在裴行儼的沉默前同樣沉默:這個男人透過她的微笑看到了心底疲憊,臉上的沉穩霎那溫暖到關心再到曖昧,於是一粒種子生根,她從此被蠱惑。
隻是她一直辛苦的澆灌,用心用力甚至用自己的性命,待到花開荼糜,才發現這一叢罌粟固然美麗,卻碰不得,也摘不到。
這就是她的愛情。她與裴行儼同進同出,與他並肩而立,將他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虔誠的等待一份回報。
她在這個角色裏陷得太深,卻忘了看看對麵那人的表情,沒有發覺自己其實一直都沒有走到那個所希望的地方。
於是曲終人散,獨角戲總是結束的很快。
到了這個時候,她隻能說失去了愛情,卻不能說失去了那個人,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得到過。
裴行儼的嘴一直開了又閉,閉了又開,蕭曉雲看著他的臉茫然無措,聲音聽不到,腦子也跟不上,她能做的就是下意識的點頭微笑,微笑之後繼續點頭。
裴行儼卻住了嘴,詫異的看著她,然後輕聲說:“曉雲,我是說,那個親事……”
“我知道。恭喜你!”蕭曉雲立刻說
裴行儼臉色驟變,身體一僵,退後兩步不再作聲。
是的,裴行儼說的,她什麼都沒有聽到。可是有什麼關係呢,不外乎是苦衷與不得以,難過與不情願。
他想要從她這裏得到什麼呢?同情,幫助,理解,還是支持?
蕭曉雲幾乎想要大笑:分明受傷的是自己,那人手裏的刀還在滴血,卻能如此鎮定地說我很痛,請你幫助我。
如果是以前,大概連一個求助的眼神都不需要,她就會奮不顧身的撲上去,可是現在,她已經失去了與命運猜謎的興趣,也沒有力氣再在個遊戲中徘徊,她想做的時候,隻是飛快地與自己年少無知的迷戀徹底做一個了結。
一開始的時候,不過是一起討論軍務,漸漸的,她就陷入迷戀之中不可自拔。
在月色下,在烈日中,在燭光搖曳中,她跟著他從戰場到校場,從帳篷到宮殿。每次抬起頭,她看到這個男人的正麵,側麵,從容而且鎮定,嚴肅而且冷漠。隻有與自己視線相交的時候,會露出一點點笑意。
他身上的擔子極重,他家庭的期望極高,於是他的從容不迫在蕭曉雲的感覺中化作了蒼白與孤獨。那一絲隱藏極深的笑意,在她的眼裏就變得風生水起難能可貴起來。
如今回想起來,她為著那一點笑意努力,卻沒料到,他已經將她的努力當作理所應當。
於是兩人開始分離,終於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在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裏,蕭曉雲總在懷念那個初秋的午後,那一日,她剛從宇文承都手中逃出來,渾身傷痛,噩夢纏身,疲倦的沒有力氣,卻休息不得。
然後裴行儼到來,在光影斑駁的樹陰中,親手為她套上鞋子,驅逐痛苦。
她埋在他溫暖的懷中,聽著樹葉的吟唱,終於安心,以為從此之後不管受了多大的傷,這個人都會這麼堅定的救她出去。
於是在宇文承都身下受辱,痛苦的恨不能自殺了事的時候,她依然相信:總有一天,那個披著黃金盔甲的天神,還會出現在眼前。
然而她被救了,救人的人卻不是他。
然而他出現了,卻沒有再披著黃金盔甲。
蕭曉雲看著麵前的人,這個便服打扮的人,一臉受傷的站在那裏,心裏忽然生出一陣刻薄:這個男人,到底是來拯救她,還是來等待她的拯救。
原來這世間的一切都逃不過歲月的摧殘。當時間的沙漏移動的時候,流逝走的還有情仇愛恨感情信仰。
她慘然一笑:這些東西原本就脆弱,她不是知道的麼。
不管兩人之後還有什麼樣的未來,還有多少千言萬語,現在的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提筆畫上句號。
“恭喜你,裴將軍。”蕭曉雲起身,向前走近兩步,“祝你與新夫人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裴行儼的臉色與新郎官慣有的喜悅毫無聯係,反而透出一種死灰:“你還在生我的氣?”
“生氣?”蕭曉雲揚了揚眉毛,微笑依然,“我們之間並無瓜葛,我為什麼要生氣?”
“曉雲,你是聰明人。”裴行儼的聲音也一如往日的溫和,“你明白我說什麼,不是嗎。”
“是的。”蕭曉雲點頭,“但是我也明白,是我自作多情。”
“並非如此。”裴行儼認真地看向她的眼睛,“一直以來,我都是喜歡你的。”
“隻是喜歡而已,並不是愛。”蕭曉雲以為自己會吼出來,卻發現自己平靜的仿佛在討論別人的事情,“你並不愛我。”
她的聲音平緩,甚至沒有一點點顫抖,絕不是逞一時之快信口亂說。發現了這一點的裴行儼,臉色終於灰敗下去,徹徹底底的,再沒有一點生氣。
蕭曉雲卻知道,自己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刃,依次插在自己心底。
這是一柄雙刃劍,傷了裴行儼也傷了自己。可是裴行儼能夠露出被傷害的痛苦,她卻隻能在劇痛中繼續微笑。
“為什麼?”裴行儼啞著嗓子問:“為什麼你要這麼想?”
“你真的愛過我麼?”蕭曉雲淡淡的說:“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愛是包容,相信,盼望,忍耐。你給過我這樣永不止息的感情麼?”
她臉上的麵具終於沒能撐住,裴行儼看著微笑的幻影上終於顯出哀絕的影子,他看了很久,才低低的問:“那麼,曉雲,你愛過我麼?你真的曾經愛過我麼?”
太過分了!
如果她不愛他,那些過往的辛苦,隱忍,疼痛,沒了尊嚴的等待,到底又是什麼!
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蕭曉雲咬破了嘴唇,揚手狠狠的給了對麵的人一巴掌。
“啪!”
她打過很多人,卻從未像今日這樣痛恨,她所有憤怒全部集中了過來,狠狠的揮了出去。力道很大,將他的臉打到了另一邊。
曾經如水的柔情最終凍結成冰冷的刀刃:既然他想要一個不需要負擔責任的結局,她索性給的更多。
“我不要再見到你!”蕭曉雲聽到自己的聲音冰冷且狠決:“這輩子都不再見麵!”
她抬腳便走,將他留在原地。連同她一度依賴的,向往的幸福,她一度專一的,付出的寄托,一起被拋在了身後。
眨眼間,兩人已經錯身而過。
臉上冰冰涼涼一片,她知道自己淚流滿麵;心裏鈍如刀割,甚至聽到血液流出來的聲音;連眩暈都來湊熱鬧,令她看不清前麵的路,可是她不再回頭。
段誌玄驚慌失措的從帳篷裏跑出來,他睡的太沉,明明聽到了衣料摩擦的息簌聲卻沒有立刻醒來,過了很久突然驚起時,帳內已經空無一人。
他來不及披衣就跑出來找人,卻看到蕭曉雲靠在門口,仰著頭朝向天邊的一彎月牙,蒼白的臉上滿是倦容,眼睛紅腫,烏黑的頭發淩亂的散著,卻隻及耳根。段誌玄心裏一驚,急忙低頭,看到她手裏的柳葉刀以及滿地長短不齊的頭發。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該如何勸阻,張了張嘴卻隻能叫一聲她的名字,“小嵐……”
蕭曉雲聽到他的聲音轉過頭來,烏黑眼睫眨了眨,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早!”
她的背後,冬末的啟明星冉冉升起,在黑色的天幕下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