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澤睽 江湖水易流,紅塵情難絕  第8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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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口的聲音,很熟悉。即使未曾看到,即使閉上眼睛,那個聲音,仍然帶著熟悉的清冷,帶著讓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氣勢,宣告著來者的姓名。
    帳內頓時亂成一團,“蕭主簿!”“曉雲?”“曉雲!”
    段誌亮定定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個人僵硬的無法動彈,隻能眼看著跳起來撲向門口的王君廓,眼看著張青特快速起身,眼看著單雄信愕然的立在那裏,眼看著有人釋懷有人歡喜。我在做夢……他咬著牙對自己狠狠的說:曉雲不會回來,她不能回來。叛徒,是要被斬首的。她熟知軍紀,她知道自己的處境,她沒有回來,永遠都不會回來。
    然而那個聲音,在喧鬧的帳篷中,在七嘴八舌的將官中,在雀躍與歡呼聲中,仍然清晰的在他耳邊說:“抱歉,我回來晚了。”
    噩夢!這是噩夢!
    段誌亮胸口被千鈞石頭壓著,想叫又叫不出來,整個人手腳發麻,四肢發涼,連回頭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他聽到那個越來越近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楚地進入耳中,在刺痛中高奏起悲劇的序曲。那些戰場上被斬殺的,傷重的,呻吟的,全都長著跟曉雲一摸一樣的臉,用帶血的丹鳳眼斜斜的掃了過來。他猛地搖了搖頭,將那情景趕出腦海,卻發現淡青色的長袍一點一點地擠進視野,那個人慢慢的彎下腰,摸樣一如記憶中充滿了自信,然後慢慢地眯起了眼,彎下了眉,放鬆了嘴角:“你那是什麼表情,不歡迎我麼?”
    段誌亮猛地向後一躲,身下的凳子“咚”的一聲砸在地上,濺起一片黃土,猛然的動作讓他有些站不穩,身子一個趔趄,扶住不知哪裏探來的胳膊:“你胡鬧!”是的,胡鬧,蕭曉雲不會回來,回來的不是蕭曉雲;麵前這個長相神似的人,不是蕭曉雲,是誰在假扮,是誰在胡鬧,是誰?!
    漫漫塵土在空中洋洋灑灑的散開,將兩人包裹在其中,模糊了彼此的麵容,一瞬間隻留下隱約的身影和閃爍的目光,對麵的人似乎慢慢的閉了眼睛,於是在段誌亮的眼中越發的模糊,反而從心底引起了將要失去的恐懼,毫不猶豫地,他將空著的那隻手伸了出去,穿過那片沙塵,慌亂的摸索著:“曉雲,曉雲……”
    “別吵!”剛才扶住他的手一翻手腕,將他拉住,“眼睛迷了……”對麵的人一邊嘀咕一邊用手揉著眼睛,“這次沒能完成任務,也不能怪我:徐老道那個家夥詭計多端,哪有那麼隨便擺平的。你別亂動,我的眼睛還沒有好,啊!”
    段誌亮緊緊地把她抱住:“為什麼?”喃喃的在她耳邊一迭聲的問:“為什麼,你還要回來。”
    蕭曉雲愣了一下,慢慢的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後背:“對不起。”她的眼睛因為剛才進了沙土而紅紅的,眼角還帶著止不住的水氣:“對不起,我回來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那個溫潤如玉卻又勁節如竹,在混亂的軍中頗有些隱士風采的段誌亮,聽了這話,居然一頭埋在蕭曉雲的肩頭,蒙頭哭了起來,雖然極力壓抑著哭聲,然而抽動的肩膀,卻仍然掩飾不了他的激動。
    眾人一時麵麵相覷,倒是王君廓,愣了一會才上前粗聲粗氣的說:“這是怎麼了?”
    “他當我回不來了呢!”蕭曉雲一邊拍著段誌亮的肩膀一邊笑著回頭解釋:“這次我本來是去當說客,去黎陽與徐將軍商討出兵之事。你們也知道,黎陽是瓦崗的糧倉,沒有主公的手諭不得擅自調動,我這次前往,極有可能被徐將軍當叛徒抓起來。”她拍了拍段誌亮,笑著說:“誌亮當時也不同意,隻是我極力堅持,幸好能活著回來。”
    “的確,如今洛州兵力全出,城中空虛。隻要右武侯肯派兵與我們合為一處,共同努力,力挽狂瀾也不是難事。”單雄信這時也走了過來:“不過曉雲,你說徐將軍已經降唐了?”
    “是!”蕭曉雲見段誌亮控製了情緒,這才點點頭放手:“唐營對徐將軍非常看重,派了重要的特使前去招降。雖然不知道雙方達成了什麼協議,但是從黎陽的情況來看,徐將軍降唐已是遲早的事。”
    單雄信手捋胡須,搖了搖頭說:“既然如此,也不能就此定論徐將軍已經降唐。”
    “徐將軍自去黎陽之前,就已對主公不滿,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蕭曉雲麵容又恢複了沉穩,走到帳篷中央,向帥位上的人行禮:“末將蕭曉雲特來回複:大唐太子李建成,於5日前進入黎陽,與徐將軍密謀,從此之後黎陽城內降唐的消息一日高過一日,今日末將離開之時,李建成已從驛館移至少陽宮。少陽宮本為主公巡幸黎陽的行宮,因此雖無任何確切消息,下官仍然大膽推測:徐將軍或已降唐,隻等一個恰當的時機宣布這個消息。”
    最後一句話還未說完,眾人轟的一聲如沸水一般炸開了鍋:“徐將軍投降了,那我們不時腹背受敵?”
    “是啊,前有王世充,後麵又多了一個李建成,咱們完啦。”
    “主公七日前就戰敗了,瓦崗早就敗了。”
    “哎,那我們還在這裏堅持什麼,趁早給自己找條活路吧。”
    “哼,你想得輕鬆,一家老小都在王世充手裏攥著,你到哪找活路去?”
    “要我說,不如……不如投降吧!”不知誰小聲說了一句,整個大帳立刻安靜下來,大家探頭探腦的去找是誰講了這話,雖然大逆不道,卻說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
    裴行儼沉了臉,正要嗬斥,被蕭曉雲搶先一步說:“末將鬥膽,已經將留守在老貫莊的一萬伍千士兵盡數調來,如無意外,半個時辰之內即可到達。連著這裏留著的三萬多人,我軍共有五萬士兵可調遣,不論與洛州決戰,還是與李建成對峙,末將相信這些兵力都已足夠。”
    裴行儼皺起了眉頭,將帳篷中個人的麵色一一掃過,視線仿佛如刀子刮過一樣,那些有著投降或逃跑之心的人,被他眼睛一看,都心慌惴惴的低下頭去,最後看到的蕭曉雲,卻毫不畏懼的抬起頭迎上了他的目光,臉上的表情坦蕩而不藏私,在他探詢的目光中甚至還微微的笑了一下。
    直到哨兵進來報告老貫莊的隊伍到達營地,裴行儼才將視線收了回去:“單將軍,安排他們的駐地的事情就麻煩你了,張青特、王君廓,你二人協助單將軍。如今形勢危急,不可再義氣用事。其他人先回各自營地安定軍心,我自有安排。”他頓了頓待眾人行禮答應,才繼續說:“曉雲,你留一下,把這些消息詳細的說清楚。”
    裴行儼居高臨下的看著麵前站的人:“徐世績的消息,是真的?”
    “你覺得呢?”蕭曉雲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出乎意料的輕鬆:“這個消息的真假,不僅影響眾將的情緒,更會影響你的判斷。不過在判斷之前,還要看你是否相信。”
    “所以我才問你,徐世績,他真的降唐了?”
    “如果他投降了,那麼我們就腹背受敵,上策就是降洛州,畢竟家眷都在他們手裏,中策是降唐,可惜被徐世績拔了頭功,便是投降也隻能在他手下分點殘羹冷炙;下策是興兵另立反旗,雖然憑著五萬人也不是不可能,可是軍心渙散,大家已沒了士氣,就算能成功,傷亡也很大。”蕭曉雲笑眯眯的看著裴行儼:“但是徐世績如果沒有投降,不管怎麼選擇,叛逆這頂帽子,我們卻是戴定了。”
    “曉雲!”裴行儼看她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直覺一定還有事瞞著自己:“到了現在,你還要怎樣?主公已經兵敗逃亡,你還不死心麼?”
    蕭曉雲聽了這話,臉上的笑意越發輕浮,甚至把身子斜斜的靠在幾案上:“我的想法我自然知道,隻是你,相信或者不相信,這才是要當前麵對的問題。”她探頭看了看帳外早已漆黑一片的天空:“洛州那邊給的期限不就是明天了麼?再不做決定,局勢可就不好控製了。”
    裴行儼聽了這話,滿腔怒火頓時被打了回去,頹然坐回帥位,嘴裏卻說:“這七日之約,是你讓孫白虎定的。”
    這話一出,蕭曉雲便再也笑不出來,張了張嘴還想分辯,卻見裴行儼皺緊了眉頭閉眼沉思,不再追究。蕭曉雲等了一會,站的腳有些發麻,身子發軟,也不管地上的塵土,靠著幾案慢慢坐了下去,仰起頭想自己當初做出這個決定時的情況:也許正如孫白虎所說,這一次她回來,已經不是冒險,而是在賭博。當時微笑的搖頭,一點一點的分析利害關係,其實心裏也明白,這次回來,手裏的勝算實在是少的可憐,以往的布局都被裴行儼看的清清楚楚,現在回去在他眼裏又是居心叵測,從進入轅門到現在,自己沒有身披重枷的扔到點將台上斬首示眾,已是萬幸之極。蕭曉雲看了看閉目沉思的那個人,慢慢蜷起膝蓋,用手輕輕的攏住,心裏竟然有了一絲悵然。
    等裴行儼睜開眼,看到的蕭曉雲早已靠在幾案的一角睡著了。她的頭如小雞啄米般有節奏的點著,鬢邊散落的發絲隨著平穩的呼吸緩緩起伏,有幾綹貼在腮邊,這時,裴行儼才慢發現,蕭曉雲的臉上,沾滿了未曾擦去的煙塵。
    從帳簾的一角慢慢鑽進來一點小風,蕭曉雲微微側了側身子,腦袋從桌腿上移了下來,然後重重的一點,猛然落空。“唔!”她受了驚猛地睜開眼睛,向兩邊看了看,最後把焦距集中在裴行儼身上:“裴大哥,大哥……你決定了?”
    裴行儼點了點頭,對蕭曉雲那幅還沒睡醒的樣子笑了笑:“決定自然下了,不過,你希望是什麼樣的呢?”
    “啊?我希望的……”蕭曉雲呆了呆才說:“我希望的決定?”
    “對。”這下輪到裴行儼露出輕鬆的表情:“曉雲,這個局是你布的,你到底想要看到什麼樣的結局?”他頓了頓說:“不論是何種結局,我都沒有找到值得你這麼費心思的回報。那麼,你想要的結局,到底是什麼樣的?”
    一絲陰影從蕭曉雲眼中劃過,慢慢的沉了下去:“也許你覺得沒有,可是在我看來,卻很重要。”
    裴行儼搖了搖頭:“自從你與主公作對之後,就越來越難理解了。不過,”他笑著說:“女人的心思,本來就難以捉摸。”他看著蕭曉雲因為緊張而交握的雙手,滿意一笑亮出了底牌:“或許徐世績已經降唐,既然如此,身為主帥,我也要為大家找一個最好的出路……”
    一聲歡呼打斷了他的話語,剛才還在幾步開外的人毫無預兆的撲進了他的懷裏,帶著如同得到糖果的孩子般單純開心的笑容,抱著他又跳又叫:“你相信我,就算我做過什麼,即使我與你的理想相悖,你依然願意相信我,相信我不會危害你,相信我會一直對你好,對不對!”
    裴行儼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個過度興奮的蕭曉雲,任由她抱著自己的胳膊又蹦又跳:“這次回來,我以為剛進門的時候就會被抓起來,可是你沒有;我以為你認為我故意動搖軍心,在我講完之前就堵住我的嘴,可是你沒有;我以為你會把我之前的所作所為告訴大家,然後讓我在斷頭台上受到一個叛徒應有的懲罰,可是你沒有。”
    她放開裴行儼,一下跳到帳篷的中央:“從李密逃往,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考慮與直奔黎陽而去,所以我才連夜趕去找徐世績,雖然比李建成遲了一步,可總算及時的把消息帶了回來。我讓孫白虎盡量給你爭取更多的考慮時間,日以繼夜的在黎陽和北邙山之間來回奔波,冒著被抓的危險回來給你報信,因為我相信你,相信你對我的信任還沒有變,相信你對我的態度一如既往。”她把胳膊端平了盡力的向兩邊伸展,仰起頭對裴行儼開心的笑:“你看,我賭上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是我的生命,現在可算是賺了個盆滿缽滿啦!”
    也許是她的熱情太過於強烈,或者是她的興奮太富有感染力,裴行儼竟然覺得自己也莫名的高興了起來,甚至臉頰都變得開始發燙。不管如何極力的控製,那股不知從哪裏湧出來的高興如同被衝開了口子的溫泉,夾雜著喜悅的暖流不可抑製的淹沒了心中那狹小的空間,順著神經的通道湧向全身四肢。裴行儼發現有什麼東西勾著他的嘴角往上翹,急忙低下頭調整姿勢,再抬頭時,蕭曉雲已經又跳到他的麵前,一對招子亮晶晶的貼了上來,其中映出的一張開心而熟悉的笑臉。
    “嗯哼,曉雲,嗯哼……”裴行儼不自在的清咳兩聲:“你還沒有聽我說完,下一步,或許應該……”
    “我才不管呢。”蕭曉雲的臉越湊越近:“我想要的,隻是你的信任,你的愛護。下一步的計劃,才不是我要的結果。你說什麼,我就去做什麼!”
    “哦?”裴行儼學著她往日的表情也挑起一邊的眉毛:“不回唐營,投降洛州。對你來說,也沒有關係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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