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澤睽 江湖水易流,紅塵情難絕  第7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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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刺眼的陽光中,守在中軍大帳前的士兵眯了眯眼,不自覺地張大了嘴,隨即立刻用手捂住將那半個哈欠吞了下去,帶著一點恐懼慢慢的看了看周圍的情景,除了幾隻不知名的小蟲自顧自的在營內巡邏飛過,周圍並無任何人經過。與遠遠傳來的嘈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代表著隊伍內最高權力中心的深紫色大帳異乎尋常的安靜,在夏末緩緩地流動著的燥熱空氣中影影憧憧,似隱似顯。
    大帳的中央立,負手站立的單雄信將複雜的目光投向正中的席位,香樟木的胡床上,斜斜的搭著淡青色漏地紋樣的織錦緞,這些是之前曾經坐在這裏的兩位統帥所留下來的。瓦崗常勝軍的統領,萬人難敵的將帥,這個曾經讓單雄信頭羨慕和嫉妒的位置,終於有一天讓他坐了上去,他才明白要想坐穩這張椅子有多麼困難:各位主簿之間的激流暗湧,左右兩軍的各自為政,張青特的忽視,王軍廓的跋扈,再加上重傷的裴行儼,莫名消失的蕭曉雲,單雄信忍不住在心裏歎息:裴家軍統領的位置,他真的能坐的住麼?
    單雄信呆呆的看了一會那個位置,終於收回目光,帳內角落裏的一個人影出現在他眼角的餘光中,單雄信心中一驚,厲聲喝道:“什麼人?”
    人影慢慢的從角落中走了出來,身上穿著長至膝蓋的白色的圓領窄袖袍衫,腰間係著墨綠色的革帶,對著他輕飄飄的行了個禮:“武侯大人!”
    單雄信對上他清秀的麵孔,將按在劍柄上的手慢慢的移開:“誌亮阿,有什麼事麼?”
    “大人,剛收到探子回報:敵軍有動靜了。”段誌亮眼角的餘光看到單雄信的動作,頓了頓才繼續說:“似乎是撤軍了。”
    “撤軍……”單雄信皺這眉道:“怎麼會撤軍,現在的局勢分明對他們有利啊。”
    段誌亮點頭繼續彙報:“更奇怪的是,似乎隻有一半的軍隊撤離,留下的一半軍隊變換了陣形,仍準備與我們僵持。”
    “這個……”單雄信摸著嘴邊的胡茬琢磨:“真不明白他們的葫蘆裏賣什麼藥。不過或許趁他們擺陣的時候進攻……”
    “恐怕不妥,留守的將軍是張童兒,他本就擅守營盤,而且皇泰主也留下來坐鎮,所以這次撤軍,他們的軍心並沒有發生動搖。”
    單雄信皺眉說:“這麼說並不是倉猝撤軍,若是貿然進攻,隻怕其中有詐。”他腦中靈光一閃:“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段誌亮搖了搖頭,剛要開口就被單雄信打斷:“不要跟我說這是探子打探來的!我可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好騙。”
    段誌亮猶豫了一會,才在他的催促下慢慢說:“是張將軍告訴我的,他剛回來。”
    “剛回來?”單雄信心底一陣不舒服:“也就是說,他在沒有請示的情況下擅自出戰?”
    段誌亮顯然早已料到他有這麼一問:“當時情況緊急。”他鎮定的回答,“張將軍也是怕失了良機。”
    “冠冕堂皇!”單雄信哼了一聲:這個張青特,與他一樣都是起義出身,但是比他投入瓦崗要更早一些。對於自己後來者居上,張青特本就存著不滿,裴行儼重傷之時,自己接手瓦崗的軍權,張青特當場就表示了反對,這次沒有請示就出兵,分明就是不把他這個主帥放在眼裏!想到這裏,他拔腳就往外走。“既然如此,我就去拜訪一下張將軍,看他這次還有什麼‘有用’的收獲!”張青特這次出兵定然沒有討到什麼好,正好臊臊他的臉!
    從他背後,傳來段誌亮不緊不慢的聲音:“武侯大人請留步,少將軍覺得此事還是不宜追究為好。”
    “什麼?”單雄信猛地停住了腳步:“裴將軍覺得?”
    “張將軍一向自恃,做事難免衝動。便是少將軍,對他也甚少管束。”段誌亮嘴角微彎:“如今傷患眾多,軍心渙散,如果再起爭執,隻怕局麵越不好控製。請單將軍以大局為重,此事就到此為止吧。”
    眼看這幾天憋著的氣就要發泄出去,又被生生的堵了回來,單雄信知道自己隻是臨時處理軍中事務,裴行儼的指示不能不聽,可是心裏這氣憋得胸口生疼,又忍不下去:“難怪曉雲要離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諷刺誰:“這個位置,真是長了了萬千的針,誰坐上去都得被紮死!”
    “單將軍!”段誌亮微微提高的聲音中夾雜著譴責:“蕭主簿並不是隨便就退縮的人,她這次離開,是為了處理更重要的事!”他黑亮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單雄信,從其中散發出絲絲寒氣,在溫潤如玉的麵龐上蒙了一層寒霜,“當然,張將軍都對蕭主簿也很信服!”
    就在一瞬間,段誌亮的身上散發出迫人的氣勢,好似萬劍出鞘一般晃人雙眼。單雄信隻覺得自己周身的肌肉如同遇到敵人一般反射性的縮緊,再仔細去看,卻見段誌亮微微拱手:“屬下失言,請大人不要責怪!”表情如常,隻是五官稍嫌冷峻,將少年的清秀減去了幾分。
    單雄信借著台階笑道:“這點小事,我怎麼會怪罪你。”他甚至伸手拍了拍段誌亮的後背:“如今軍心不穩,還要我們共同去努力穩定啊。”他似是期待似是歎息的說:“至少也要維持到曉雲回來吧,不然她出去所冒的險,不是都白白浪費了麼。”
    段誌亮聽了這話呆了呆,低低的應了一聲,心不在焉的與他說了幾句話,就找了借口告辭出去。單雄信回到帥位上看著他匆忙消失的背影,啞然失笑:比起裴行儼與蕭曉雲,段誌亮還嫩得很呢,自己最後說的那番話,不過是個小小的試探,這個家夥就立刻把答案泄露了出來。他信手將壓在身下的錦緞拉了一個角上來:在危機時刻離開不再回來蕭曉雲,不加阻攔放人並且心甘情願替她遮掩的裴行儼,這兩個人分明將責任看得比天還重,如今卻一反常態的作出奇怪的決定。在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盡管有裴行儼的吩咐,單雄信仍然打著“商討對策”的旗號把眾將官召集起來,一麵討論洛州那邊調動軍隊的意圖,一麵欣賞了張青特半黑半青的麵孔。
    “他還是太在意張青特。”裴行儼靠著墊子聽完段誌亮的彙報之後簡單的說:“這兩個人起義的時候便是對手,進入瓦崗之後,更是互不相讓。如今大敵當前,沒有出言挑釁,大概就是單雄信最大的極限,不能要求再多。”
    段誌亮卻十分的不服氣:“曉雲剛來的時候,不也跟大家不和麼?她可一向是就事論事,從來沒有公報私仇。”
    裴行儼笑了笑沒有說話,碰到有蕭曉雲的話題時,他總是這樣的態度。段誌亮也知道自己失言,急忙轉了話題:“單將軍決定先靜觀其變,您覺得呢?”
    “靜觀其變?大家都是這個意見麼?”
    “單將軍說了,如果有人想要出戰,也是可以自動請纓的。不過,我看大家似乎都沒有要出戰的意思。”段誌亮看到裴行儼鼓勵的目光,大著膽子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張將軍前日偷襲敵人吃了虧,雖然他總與單將軍作對,卻不會因為賭氣而出戰;至於其它人,既然張將軍都敗了,大家行事上也會謹慎些,沒有把握之前,也不敢貿然請求出戰吧。”
    裴行儼讚許的點了點頭:“單雄信說話聽著簡單,其實精妙。張青特王軍廓他們本就各自為政,從不主動與對方聯手。可又缺乏單獨與張童兒對抗的能力。接下來就隻能按照老單的戰略,固守營盤,減少進攻。”
    “這樣做,或許對恢複士氣有好處。”段誌亮掰著指頭細數了這些天大大小小的戰役,十之七、八都是敗仗,“很多本應勝利的戰爭都失敗了,倒不是我們馬不壯刀不快,更多的是因為士氣低靡。如果再有敗績,穩定軍心就越困難了。單將軍這麼做,對於恢複士氣,也是有一定好處的。”
    “這樣考慮也不錯。”裴行儼沉吟道:“隻是這麼做,恐怕遂了張童兒的意。”他見段誌亮有些疑惑,進一步提醒道:“洛州那裏,留下來的為什麼是張童兒,而不是樊智超呢?”
    段誌亮一拍腦袋:“對啊,張童兒有‘守營將軍’的稱號,雖然不雅觀,可是他防守的能力也不容忽視。他們留了張童兒,分明是要閉營不戰,再加上皇泰主親自坐鎮,軍心穩固,以守代功,將我們困在這邊就是輕而易舉的事。現在我們應該做的是攻破防守,與主公的隊伍彙合,而不是采取防守的策略,這樣正中了他們的陷阱。”
    “這也是我最擔心的。”裴行儼將視線投到另一側:“可是以隊伍目前的狀態來看,與張童兒決戰,不但跳不出陷阱,可能連最後的士氣都會失去,反而讓他們一鼓作氣破了陣。”
    段誌亮默然:裴行儼的分析沒有錯,現在的裴家軍,內部矛盾的危害已經大過了敵人的威脅,這種情況下,防守的確是比較好的選擇。可是……他狠狠的攥緊了拳頭:分明知道了對方的詭計,不能破解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往下跳,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實在是太讓人懊惱了。要是曉雲……要是曉雲還在,一定不會讓我們落入這麼糟糕的境地!段誌亮喪氣的看向裴行儼:明明隻走了蕭曉雲一人,仿佛整個裴家軍取勝的運氣都隨著她離開了。
    裴行儼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又露出那種隻笑不說話的表情,弄的段誌亮憋了半天才說:“我覺得程大哥氣勢還不錯,或許可以出戰。”
    “他的傷還沒有好,這樣太勉強了。”裴行儼駁回了他的建議:“何況他一向指揮主公的驃騎隊,張青特和王君廓的隊伍,他或許不習慣。”
    段誌亮默默的低下頭:也許身在上位的李密沒有發現,整個瓦崗的士兵,雖然進入驃騎隊是無上的榮耀,可是最終留在各營的人,對那支隊伍卻是嫉妒大於羨慕。當集合了上萬人的嫉妒經過時間的沉澱,就變成了一種固執的仇恨。讓一個驃騎將軍來指揮對他充滿仇恨的隊伍,的確不是一個好的安排。可是這樣一來,他們根本就沒有辦法取勝了。
    裴行儼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放鬆了口氣勸慰道:“現在的情勢雖不樂觀,可是也沒有糟糕到不可挽回,雙方互相僵持,隻不過是平手。隻要再給我五天時間調養身體,張童兒雖然能力出眾,做我的對手卻還不夠資格!”
    段誌亮本想說他們調走了一半軍隊,或許有什麼詭計,我們不能輕忽。可是這些問題,裴行儼也很清楚,大夫讓他休息半個月,他卻準備五天之後就親自帶兵出征。這些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了。於是他閉了嘴,但願這五天不要出什麼事。
    可是命運就是這樣,你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第四天傍晚,洛州意外的派了使臣前來拜訪,並且帶來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在北邙山另一側,王世充已經擊敗李密,救回了被李密俘虜的自家家眷。“現在王將軍已經進軍瓦崗,如果各位將軍眷顧著家裏人,就請謹慎選擇接下來的路。”那個特使半是得意半是威脅的將王世充的原話說了出來。
    帳篷裏的將官們如同炸鍋一樣亂了起來,有人嚷嚷著不可能,有人撫須沉吟,有人擄袖子便要扯了那個使臣扔出去,又被其他人攔了下來。早有人派人稟告了裴行儼,這下他也顧不得身體虛弱,掙紮了起來披了個披風就趕到主帳。這個消息在派出的幾撥探子之後終於得到了證實,然而大家的心也沉到了底:那邊的軍隊的確以慘敗收場,昔日大軍駐紮的地方,如今已經被燒得焦黑一片,而那個主公李密,隻帶了一小隊人馬,向北逃走了。
    “現在怎麼辦?”單雄信在地上轉來轉去,看看帥位上蒼白著一張臉的裴行儼,再瞅瞅頹廢的散落在帳中的各位將軍:“明天就是第五天的期限,我們還沒有商討出結論,到底該怎麼辦?”
    張青特沒有說話,李密對他來說不過是個頭目,卻不值得賣命,何況在瓦崗,還有他的獨生子,張家的香火掌握在王世充手裏,斷子絕孫的危險他不能冒,也不敢冒。
    王君廓沒有說話,他當年本是跟著翟讓起兵,後來翟讓被殺已讓他心存不滿,李密又對他處處打壓,雖然平日不說,可是他一直把李密當白眼狼看。
    段誌亮也沒有說話,他與李密雖然沒有過節,可是走了的朱玉鳳、齊武;叛入洛州的孫白虎,還有走上歧途的蕭曉雲,這些他最好的親人、朋友、戰友的離開,卻都是被李密逼的。他可以在李密手下繼續效力,卻不願意為他拚死。
    裴行儼一一看過他手下的將官,這些人想些什麼,他心裏一清二楚。就連單雄信,雖然官居武侯之職,其實也不過是在李密的鴻門宴上麵對刀斧手的一個妥協。這些人也許可以打仗,但是決不會為了挽救瓦崗而拚盡最後一點力氣。他們沉默,隻是不願做第一叛變的人而已;他們等待,就是在等一個可以投降王世充的借口。
    可是自己呢?裴行儼捫心自問:從大隋叛入瓦崗,再從瓦崗叛歸大隋。掙紮了這麼久,難道隻是離開煬帝楊廣,然後再回到他的孫子楊侗手下?他和父親所努力的,追求的目標難道就這樣化成了亂世下的泡沫?不行!他看到張青特張了嘴正要說話,急忙搶先一步說:“局勢並沒有那麼糟糕。不要忘了,徐世績在黎陽還有五萬大軍,隻要與他們聯手,王世充那三萬殘兵,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眾人皆是一愣,還未想出應答之道時,就聽到門口有熟悉的聲音傳來:“現在晚了,徐世績今日上午已降唐,黎陽已經落到李淵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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