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澤睽 橫行萬裏外 胡運百年窮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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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黃的中軍大帳內是這幾個月來不曾有的熱鬧,熟悉的不熟悉的麵孔轉來轉去,個個都是“恭喜將軍”;真笑的假笑的表情晃來晃去,看得心裏煩悶,秦瓊一路拱手作揖謙虛了無數次才從人堆裏脫了身,剛找了個清靜的地方長出了一口氣,就聽得背後有人揚聲大叫:“秦將軍英勇救主!”
聲音冷冷的帶著一點促狹,隨後男聲女聲混雜了整齊劃一的嚷:“恭喜將軍!賀喜將軍!”
秦瓊聽了這話臉上不自覺地掛上敷衍的笑容,一邊暗自腹誹一邊僵著脖子回頭,卻見老槐樹下或站或坐的散了一堆人,個個笑得東倒西歪,沒有一點正形。
“你們這幫家夥……”秦瓊故作生氣地走了過去,拎住其中一個人的脖領:“羅士信,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連我都敢嘲笑了。”
“這可不怪我。”羅士信乖乖的任由他拎起來,把屁股下麵的石凳讓了出去:“頭一句可是雲姐姐叫的。”
蕭曉雲從桌子上挑了個大紅蘋果遞過去,笑嘻嘻的說:“我也沒說錯啊。”她指了指周圍一大幫子人:“其他人恭喜得了,我們就恭喜不了麼?”
秦瓊順著她細長的指頭把在場的人一一看了過去,頓時覺得頭大如注:羅士信、謝映登孫白虎、朱玉鳳,齊武、段誌亮……單獨挑出來個個都是獨當一麵的任務,跟著蕭曉雲湊在一起就是上山下海唯恐天下不亂的混世魔王。剛才被這些人在嘴上占了便宜自然也討不會來,話雖如此,秦瓊還是很不服氣的對著蘋果狠狠咬了一大口,挑了個軟柿子去捏:“段誌亮,你不在大帳裏呆著,怎麼跑到這裏來了?當心裴將軍抓著了揭你的皮!”
“裴大哥自己都顧不過來,怎麼會來抓我?”段誌亮陽光的麵孔笑的溫柔,卻透著大大的狡猾,手裏一把十二根青竹紙扇輕輕的揮了揮,白色長衫在樹陰下被打出一點點陰影,越發顯得身姿卓越:“我不過是奉命照顧曉雲的傷勢。認真算起來,裴大哥應該獎勵我才是。”
“唉,大哥啊!”羅士信沒大沒小的趴在秦瓊肩膀上歎氣:“你別看他一副老實書生的樣子,嘴巴可厲害著呢。這個柿子你可挑錯了……”
秦瓊一伸手抓住他的鼻子,往前輕輕一拉:“沒關係,這次我挑對了就好。”
伴隨著羅士信哎喲哎喲的討饒聲,眾人又笑成一團,起哄中折扇、長弓、拂塵趁機招呼上了羅士信腦袋,於是不等秦瓊再說話,羅士信已經抱著腦袋與剩下幾個人鬧成一團。
“真是一群活寶!”秦瓊看旁邊的蕭曉雲笑的眉眼彎彎,忍不住搖了搖頭:“難怪單大哥說不能讓你們幾個聚在一起。”
“跟我沒有關係啊!”蕭曉雲一邊撇清關係一邊去推身邊的齊武,“唉,這麼好玩的事情你不摻一腳?”
齊武隻是看著那些人笑,一邊搖頭一邊指著桌上擺著的藥碗:“喝藥吧!放了這麼久都快冷了。”
秦瓊看著蕭曉雲撇了撇嘴拿起藥碗一飲而盡,笑著說:“你們幾個怎麼聚在這裏不進去?”
蕭曉雲從懷裏掏出手帕擦了擦殘留在嘴角的藥汁,使了個眼色站起來:“這個時候,我們還是不露麵比較好。”
秦瓊跟著起身,兩人慢慢往外走:“這話怎麼說?”
“你看看我們這些人!”蕭曉雲揚了揚下巴:“都是帶罪之身。不是沒有完成任務的,就是違抗軍令的。隨便哪個到主公麵前晃一晃,就能被當作典範抓住然後揪出一大串錯誤。雖然說這次宇文承都敗走魏縣,可是主公也受了驚嚇九死一生,這個時候,我們還是安分一點的好。”她自嘲的笑了笑:“幸好都受了傷,多少還有點借口。”
秦瓊自從上次英勇救主後已經成了李密眼前的大紅人,對上麵的心思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現在隊伍裏各將官急著爭功邀寵,整日鬧得不可開交。莫說還沒有從被圍的驚嚇中恢複的李密看的生氣,連自己麵對那些攀關係套交情的人都覺得煩不勝煩。他點了點頭:“你存著這個心思也是好的。放心,雖然你們幾個犯了錯,可是主公也知道賞罰分明,上次救駕有功,一定不會虧待你們。”
“我倒是不求那些。”蕭曉雲走出樹陰,眯著眼睛仰頭看頭頂的太陽光:“若是主公還記得那點微薄的功勞,就將功補過,讓我們安安穩穩的過了這一關吧。”她轉身看著秦瓊,一臉誠懇:“這次跟宇文承都對戰,裴家軍從上到下損失慘重。如果能夠讓大家修養生息安心養病,這就是最大的恩賜了。”她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這也是裴大哥的意思。”
秦瓊側過臉看到她噙著笑的嘴角,鄭重的說:“放心!”
老槐樹下羅士信被欺負的大喊“秦大哥救命”,齊武看著秦瓊跑向那邊的背影輕聲問:“這麼多人的功勞,被你一句話就弄得不要了?”
蕭曉雲並沒有看他,盯著槐樹下的眾人笑著說:“你還沒有看出來麼,齊武?這牌……馬上就要重洗了!”
因為李密的受傷,瓦崗這次的封賞進行的比平時更加緩慢。就在眾臣子將官將這次封賞的底稿商量的差不多時,功居首位的裴行儼首先被追究違抗君命擅自調動隊伍之罪。在眾人的求情中,裴行儼將功贖罪免去法杖之刑,責令帶兵回老貫莊留守自省。而裴家軍校尉以上的將領則由於無人勸阻而全部受罰,被罰的俸祿從三個月到五個月不等。
左軍單雄信在其後上書,由於副將謝映登身受重傷,因此願以自己的全部功勞為其抵罪,隻求逃過身體上的處罰。李密閱後大怒,將單雄信叫回去狠狠責罰了一通,最後還是在秦瓊程咬金等人的勸解下,又憐惜謝映登箭術不凡,終於隻是罰了半年的俸祿。左武侯單雄信反而因此官將一級,也被勒令在家反省。
裴行儼與單雄信的處罰一下,瓦崗終於安靜了許多。可是相比而言,剛從黎陽糧倉帶兵回來的徐世績門口卻一下熱鬧起來,驛館外每日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直到半夜都不得消停。
“這也難怪!”蕭曉雲聽了朱玉鳳的報告微微一笑:“三軍之中,沒有犯錯的隻有徐世績。何況宇文承都也是在他的偷襲下才逃向敗走魏縣的。不管怎麼說,徐世績是有功無過,升官發財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朱玉鳳很不服氣:“他在黎陽縮了那麼久,打仗的時候不見露麵。等宇文承都被我們打的剩下一口氣了,才來撿剩下的便宜,這算什麼英雄好漢。”
“所以說他是識時務的俊傑!”孫白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說:“要知道,這個便宜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撿的!”
“哼!”朱玉鳳瞪了他一眼:“我都忘了他是你師傅。如果他升官你也有……”
“小鳳!”蕭曉雲斷然喝止,終於還是晚了。隻見孫白虎臉上突然一片蒼白,嘴唇直哆嗦,手裏的茶杯磕著茶盤“當當”直響:“你們懷疑我!”
“沒有!”蕭曉雲急忙握住他的手:“小貓兒,沒有人懷疑你。你不要多想。”手裏的溫度冰涼,蕭曉雲用盡了力氣想要製止他的顫抖,力氣大的連自己的手腕都開始發疼:“小鳳,道歉!”
“我,我……”朱玉鳳這時已經開始後悔,正猶豫間,就見孫白虎猛地往起一站,帶著蕭曉雲身體向前一撲,悶哼一聲撞在桌角:“好!”孫白虎顯然沒有注意這些:“那我就去升個官給你看看!”
“小貓兒!”蕭曉雲臉色蒼白,竭力勸阻:“你不要做傻事!”
齊武這時也過來,一手扶住蕭曉雲一手去拉孫白虎:“你是大家過命的兄弟,誰會懷疑你。不要亂想!”
孫白虎聽了這話頓了頓,扭頭看到朱玉鳳略顯猶豫的麵孔,哼了一聲,也不說話,拔腳就往門口走。蕭曉雲這時拽著他的手,也不肯鬆開,側著身子跟著往外跌撞。朱玉鳳眼睛一錯看到她肩膀上一點紅色,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不要走!不要走!我錯了!”
她的聲音因為突然發出而有一點尖,其中充滿了恐懼,讓孫白虎聽著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還未回頭,就有人撞上了他的後背:“不要走!”朱玉鳳靠在他的背後哭道:“我並沒有懷疑你,我隻是討厭徐世績……他把我們拆開,讓我們變得陌生,他……”
後背的衣服慢慢變濕,肌膚仿佛會吸水一樣,讓他的心也跟著濕潤起來。孫白虎微微挺直了身體,再扭頭看到蕭曉雲還抓著自己的手不放,細長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她沒有惡意,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孫白虎慢慢平靜下來,抽出一隻手將朱玉鳳從他身後拉了出來:“對不起,我本來應該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朱玉鳳整個人埋在孫白虎的懷裏,哭得越發厲害。蕭曉雲慢慢鬆開手,看著兩人擁在一起,向後退了兩步,卻看到齊武有些譴責的看著她。“怎麼?”她跟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肩膀,恍然大悟的解釋:“剛才太著急,竟然沒有發現。”
齊武搖了搖頭,去孫白虎懷裏將朱玉鳳抓了出來:“先別忙著哭,給她換藥要緊。”
朱玉鳳抹了一把眼淚扶著蕭曉雲往內室走,關門前還扭頭叮囑孫白虎:“小貓兒,不要走啊,一定不要走!”
門在孫白虎點頭之後“哢嗒”一聲帶上,齊武扭頭看到孫白虎眼睛裏也濕濕的,不無羨慕的說:“在那邊很艱難吧。”
孫白虎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兩手交握放在自己膝蓋上:“其實還好。”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比起我第一個師傅,至少還學了一些東西。”
齊武挑眉看了看他埋下去的頭,那次跟宇文承都對上的時候已經看到了他身上的傷口,新傷加舊傷,竟然不比自己少,一看就知道他以前吃了很多苦:“不管怎樣,回來就好!”
“是啊!”孫白虎抬頭看了看將內室和主廳分開的那道門:“雖然沒有全部學會,不過能回來比什麼都好。”
齊武也跟著看向那扇門,安心的笑了笑,不再說話。屋子裏一片安靜,內室裏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他幾乎可以想到蕭曉雲皺著眉毛撒嬌的看著朱玉鳳的樣子,又仿佛可以想到朱玉鳳邊哭邊包紮傷口,時不時再吸吸鼻頭的樣子。這樣沉默了一會再看孫白虎,隻見他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憤怒,臉上也是一副了然和溫柔,於是兩個男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時有人敲門,守在門外的士兵前來報告:“樊智超樊將軍求見蕭主簿。”
樊智超?齊武和孫白虎一愣:“他來做什麼?”
“樊將軍說,有東西要帶給蕭主簿!”
齊武想了想,與孫白虎交換了一個眼色:“現在大家在一個陣營裏,量他也弄不出什麼事來。還是見一見的好。”
孫白虎點點頭,去敲門向蕭曉雲稟告,齊武自去門外帶了人進來。
“樊將軍!”蕭曉雲從椅子上起身,搶先一步上前扶住樊智超的胳膊:“樊將軍官居二品,比曉雲不知高出多少,這個禮可受不得。”
樊智超朝兩旁看了看,除了朱玉鳳大眼睛一翻表示不滿之外,孫白虎和齊武都冷著一張臉不置一詞。他看了看開著的房門,笑著說:“蕭主簿快快不要提了,敗軍之將,何來品級之說。”
蕭曉雲也不多說,攙了他的手引到上座:“樊將軍深夜來訪,想必是有要事商量?”
“要事算不上。”樊智超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三人,蕭曉雲立刻會意,想了想朝孫白虎做了個手勢,看著他將門關好,才笑著說:“樊將軍也知道,他們三個與我關係甚好。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隱瞞。”
樊智超想了想,點了點頭說:“齊護衛我是知道的,孫道長在童山也曾有過一麵之緣。不知這位姑娘怎麼稱呼?”
“奴家姓朱,小名玉鳳。”朱玉鳳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屈膝禮退到蕭曉雲被後。心裏卻將樊智超狠狠地罵了一頓:放眼整個瓦崗,有人會知道蕭曉雲而不知道她身邊的“火鳳凰”朱玉鳳麼?這個家夥是明知故問吧。
蕭曉雲自然明白朱玉鳳心裏的想法,側了側身子讓三人坐下:“他們都是過命的朋友,樊將軍不必擔心。”
樊智超眼看這三人不但弄不走還大搖大擺的坐到了旁邊,於是心下一橫,起身撩衣襟拜倒:“其實我也是受人之托,將一個重要物件帶給夫人。”
重要物件?旁邊三人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跪在地上的人。蕭曉雲卻覺得渾身發冷,忍不住向後坐了坐,穩住心神慢慢的說:“你詐降?”
樊智超抬頭咧嘴一笑:“夫人果然如少王爺說的那麼聰明。不過小將並非詐降,而是少王爺派來‘保護’夫人的。”
蕭曉雲那句問話已然提醒了三人,樊智超話音未落,就聽“叮叮當當”一陣響,三人的兵器一齊出鞘,壓在樊智超的脖子上。蕭曉雲也不說話,皺著眉頭看著地上跪著的人:雖然脖子上架著刀劍,後心又被朱玉鳳的峨嵋刺頂著,可是臉上卻毫無懼意,眼底深處甚至還閃著興奮的光芒。她低頭沉思的了一下,揮了揮手:“放開吧。若是他想動手,不會等到現在的。”
齊武三人想了想猶猶豫豫的將兵器收回,眼睛卻盯著樊智超不放。蕭曉雲也沉默的看著地上跪著的人,過了許久才問:“宇文承都……他讓你帶了什麼?”
樊智超傲然一笑,從懷中捧出一尺多長的黃楊木盒子,外麵用五色彩線係著,絲線下壓著一塊白色的絲綢,用青色絲緞鎖邊,疊的整整齊齊,最上方端端正正的繡著一個“雲”字。朱玉鳳認出那是蕭曉雲常用的絲帕,抬頭剛想發問,卻發現蕭曉雲瞪著那個盒子的樣子仿佛見了鬼一樣,去接盒子的指頭竟然微微發抖。
齊武一伸手攔住蕭曉雲,麵色不善的說:“不要拿。”
樊智超卻將手裏的東西往上遞了遞,笑的輕蔑又鄙視:“夫人難道連自己的東西都不認識了麼?”
蕭曉雲定了定神,長出了一口氣,伸手將盒子接了過來在手裏掂了掂,慢慢解開絲線,將疊著的絲帕打開。隻是一眼,她的臉色立變,仿佛手裏的東西會咬人一樣猛地扔了出去,絲帕展開了輕飄飄飛到地下,有一大半朝上露了出來,裏麵潦草的寫著八個字“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齊武終於忍不住奪了她手裏的盒子,費盡全身的力氣往地下一砸,大聲說:“這個不算!”
朱玉鳳和孫白虎不明所以,上前撿了起來看。孫白虎拿著那塊絲帕仔細看了看,字跡已經變成紅褐色,在白色的映襯下顯得詭異無比。他狐疑的拿起來聞了聞,皺著眉頭說:“血書?”
朱玉鳳則揀了那個盒子,從裏麵撿出一封紙函,展開看時,見上麵用正楷仔仔細細的寫著“有女蕭曉雲,四德無聞,未閑禮則;承賢宇文承都,顧存姻好,不敢敬違”,字體勁瘦有力,正是蕭曉雲的筆跡。也是微微一怔:“這個是婚書……”
“為什麼不算?”樊智超站了起來大聲說:“婚儀六禮我們沒有安排麼?納采、問名、納吉、納徵,哪一個步驟我們沒有認真準備?我朝律例:諸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如今婚書在此,怎麼就說不算了。”
“這……”朱玉鳳拿著紙函回到蕭曉雲麵前:“是他假冒的,對不對!”
蕭曉雲搖了搖頭,一頭撲到朱玉鳳身上,將她的腰抱的緊緊地不說話。樊誌超在旁邊冷笑道:“假冒?哼,你問問她自己,這婚書是她當著眾人的麵親自簽上去的,又不是我們硬拽著她的手寫上去。誰敢說是假冒的?”
朱玉鳳聽了這話驚訝的不得了,把埋在自己懷裏發抖的人使勁挖了出來:“難道他說的都是真的,你……你真的嫁給宇文承都了?”
齊武在旁邊大聲分辯:“就算有了婚書,可是他們一沒有迎親,二沒有行周公之禮,她現在跟宇文承都一點關係都沒有!”話雖如此,在場眾人卻都看到一滴淚水從蕭曉雲細長的眼眶裏中滾出,清澈圓潤的順著臉頰慢慢滑過,留下一道淺淺的水痕,然後很輕很輕的從下巴上掉落
那一滴淚珠,仿佛有著千斤的重量,狠狠的砸在大家的心底,蕩起沉悶的回音,久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