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有秘密.
    離開了織女廟,我們三人未多做逗留,直接返回虹劍山莊.
    晚膳時,我推托中午吃太飽沒消化,呆在房裏梳洗了一番,爬上床躺著.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一個高瘦的背影,漸漸長成一根桀驁不馴的刺,刺得我眼眶灼熱.
    如果可以就此撒手所有陰謀算計,愛恨情仇的鬼事,不知多好.可惜真要如此,這茫茫天地間,恐怕再沒有我安寧容身之處.知道得越多的人,果然越難活命啊.
    惟有自救.惟有自救才安穩.要渡人先渡己.你做了這麼久的尼姑,修了這麼久的小乘,連這點都不明白?還不去念三千遍大悲咒靜心反省!
    大悲咒大悲咒大悲咒.見鬼了,我怎麼不記得咒文了喂!
    我一個驚醒,趕緊翻下床找我的珍藏版本大悲咒文.
    咚咚咚.“小朝.”
    我匆忙套上一件外袍,打開門.
    宋桐麵帶一絲淺笑走進房來,將手中的小碗輕放在桌上,揭了蓋子.又朝我招了招手.
    “聽說你消化不好,我命人煮了一碗健胃的湯.溫熱的,快來喝了.”
    小姐的命就是比尼姑的命好啊.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丫鬟圍繞,公子效勞.當尼姑是吃不好住不好穿不好,命比紙薄,孤獨終老!
    我不甚唏噓,一屁股坐下,咕嚕咕嚕大口灌下湯藥.
    “你怎麼臉色不太好?”宋桐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的腳上短暫停留.
    “良藥果然苦口哇.此時要是有串冰糖葫蘆…”哇!哇!哇!這是怎樣.男兒膝下有黃金吖,宋大爺,你怎麼不學學我拾金不昧咧!
    宋桐單膝跪地,從懷裏掏出一雙素色緞底布鞋,左手托起我的右腳,小心翼翼地穿上.當他托起我的左腳時,不急不緩地開口:“第一次進房間來找你,你也是赤著一雙腳.天氣雖暖,但是寒氣自腳入,對身子骨不好.”
    原來溫暖也可以是一種曖昧.我知道這本該是唐突輕浮的舉止.可這宋桐的言行卻是再大方自然天經地義不過.他的手纖長溫潤有力,幾乎完全包裹住我冰涼的腳,叫我退縮不得.
    “這睡鞋裏散有如塵香料,所以有個名字,叫做‘塵香履’.今天我在集市上看到,覺得適合你,便買了下來.果然剛剛好.”
    宋桐站起身子,滿臉溫柔笑意地點點頭.看得我有些呆愣了.
    他走到門口,朝外吩咐:“小葉子,去燉碗燕窩來.”
    燕窩?!我死命搖了搖腦袋,企圖清醒清醒,不為美色嗯美味所迷惑.
    “莊內沒有冰糖葫蘆,隻能將就委屈一下了.”宋桐踱步至桌前坐下,眼角眉梢笑意不減.我一陣心驚肉跳.
    “嗬嗬嗬嗬,不委屈不委屈,謝謝桐哥哥的好意.”我幹笑幾聲,幾步走到櫃子前翻我的包裹.
    大悲咒大悲咒大悲咒.我的大悲咒咧?!!!
    親娘哎,我怎麼稀裏糊塗地修了次大乘,把書拿去渡人了哇哇哇!現在怎麼渡己!
    我頹然垮下肩膀.
    “小朝為何事煩惱?”
    “我那珍藏版本的大悲咒找不到了.”我在心裏罵了自己一百遍.渡人也就罷了,關鍵是人家似乎壓根沒被渡到,照樣佳人陪伴.大乘果然不適合我!
    “珍藏版本?莫非是名家書寫,或是裝幀名貴?若是如此,桐哥哥可幫你尋回.”
    我轉頭看向宋桐,幽幽一歎:“非也.此版本大悲咒乃是我親手所書.抄寫經文講究外境淨化,一心不亂,極為耗費心力.偏偏我生性懶散,因此多年來隻有當上住持後才老老實實抄寫過這麼一篇.古時有先賢者刺血為墨,書寫經典,積如須彌,為重法故,不惜身命.可見抄經不但對自己是種修持,若將這功德回向給他人,也是絕佳布施.可惜我做了一次無用功.”
    “原來如此.”宋桐眼神窨暗了幾分,轉瞬又清亮,“聽聞小朝妹妹擅長撫琴,我還沒有機會欣賞,今日不知能否彈奏一曲?”
    那琴還是你送的呢,況且你送藥送鞋送燕窩,我能不彈咩…
    我拿出焦尾琴,試了試音.“既然桐哥哥有此雅興,我就撫上一曲,如何?”
    宋桐笑的有些詫異,“此時你還是小朝的身份,就不要彈唱經文了吧.”
    您是大爺,隨便點哈.這些日子鍛煉胸襟的機會比過去幾年的總和還多,貧尼習慣了.
    “嗬嗬嗬嗬,是小朝疏忽了.小朝獻醜彈唱一曲,不純熟之處,還請桐哥哥莫怪.”這是鄙人壓箱寶第二曲,題目不錯,勉強隻得用在此處了,另幾首連題目都不應景.
    “平生不會相思,
    才會相思,
    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
    心如飛絮,
    氣若遊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
    盼千金遊子何之,
    症候來時,
    正是何時?
    燈半昏時,
    月半明時.”
    等最後一個音符溶入空氣,宋桐還是閉著雙眼.若不是他右手食指輕點著桌麵,我幾乎以為他是睡著了.
    “這首歌曲教育世人,相思無益,徒增煩惱,長此下去,性命不保.不如放下紅塵,拋棄虛空,覓得真義,皈依我佛.”就算還俗,我也不能因為唱這麼纏綿膩人的小曲而落下話柄,明天還要做尼姑呢,胡扯我也得扯回來.
    宋桐的眼皮動了動,扇子般的睫毛緩緩一劃,眼中精光迸射,看得我無處遁形.
    “你可曾為他人彈唱此曲?”
    “沒有……”沒有機會哇.對誰彈?尼姑還是和尚…我要真有這個膽,早被開除尼籍了!
    宋桐笑得很是礙眼,讓我有種他在自作多情的錯覺.
    “妙真師太的信,你看了沒有?”這麼正經的話題,我看你還笑得出來不.
    宋桐的臉色果然認真許多.“那信隻是為了把你送到虹劍山莊來的一個借口.”
    唉,和我猜想的差不離.看來我可以去擺個攤子替人算命,掛一對聯,曰:“人不可貌相,水不可鬥量.”橫批:“我猜居士”.
    “六年前,那拍我一掌的究竟是何人?”這是妙真和慧能都沒有提到的一點.
    “周晏朗.”宋桐眉宇浮現肅殺之氣,“當年我引開那群蒙麵殺手,聽得他們說,閣主那掌神仙也救不了,那小丫頭不過一時回光返照.我心中忐忑,一個疏忽被人所傷,幸虧嵐姐及時趕到.隻是後來遍尋不得你的蹤跡.”
    原來是他.難怪他嚷嚷什麼報應,又笑得比哭還難看.那時他是一時錯手,如今更無殺我之心,就不知又是做何計劃.慧能大師派他送信,難道沒有發現他的身份?
    “慧能大師的信,你看了沒有?”
    “看了.他說杜春朝這身份危險,艾風蓮這身份還算安全.吩咐我找到合適時機安排杜春朝離世.”
    那不就是詐死…這杜小姐命格真是奇差無比,盡是些死去活來的黴運.
    “那人知道虹劍山莊內的是冒牌杜春朝,真正的杜小姐還活在世間,多半也早探得你的所在.遲遲未能下手,恐怕是因為發現你已然失憶,不會記得焦尾古琴和杜家寶藏的秘密.如今你身處虹劍山莊,若再造成你我二人擇日成婚的消息,那人必會認為你記憶有所恢複,等到成親那日,說不定會露出蹤跡可尋.這便是你原本的計劃罷.”宋桐眼中掠過一絲憂慮.
    “你可知這焦尾古琴原先的主人是誰?”我來解惑的時間到了.
    宋桐搖了搖頭,“這琴是家父所傳,來處我也不知曉.”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夜晚的天空.一顆星星也沒有,隻一輪圓月,明晃晃地普照大地.嫦娥,織女,過得比尼姑還淒涼.
    “這琴的主人,是你父親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姑媽宋秋梧.你父親一輩有四兄妹.由於家境貧寒,一姊幼亡.一弟年少時溺毖.剩下他和妹妹相依為命.宋秋梧天生麗質卻體弱多病,頑疾纏身.為了給妹妹治病,你父親吃盡苦頭,終於拜得名師如意老人學藝.如意老人有一知交好友,神醫鬼手,喜怒無常,醫術精湛.宋秋梧便被送去此人處醫治.
    幾年後,你父親學成出師,準備在江湖上闖出些名號,順便尋找親妹.哪知一次誤中圈套,幸得有人相救.他醒來發現,恩人竟然正是自己的妹妹宋秋梧.可惜她身體康健,記憶不複.你父親同她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方才培養起情誼.
    一日,她帶著一位名叫喻蕤的青年出現,請求你父親為他二人住持婚禮.焦尾琴便是喻蕤專門改製的定親之禮.”
    “家父從未提及這位姑媽.我更是無緣得見.”
    我對著月亮暗歎一口氣,當時明月依舊在,卻未曾照過彩雲歸.
    “因為你的姑媽宋秋梧,是四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魔教教主,因家中排行第三,故又人稱‘宋三娘’.而那青年,正是江南名門杜家的獨子,我爹杜喻蕤,他改製古琴,將其與杜家寶藏關聯,也是為了向三娘表達愛意.
    成親那日,各大名門正派得到消息上門理論,聲討魔教妖女勾引正派人氏.武林盟主上官慈斡旋無效,導致一場惡鬥.混戰中,三娘亡.琴便歸了你爹.”
    “這些過往之事江湖鮮有流傳,你又是如何得知?”宋桐的大將風範非常到位,抖出這麼大的秘密,他還能力保泰然.
    “因為這上官慈,不是別人,正是慧能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