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我心深處是家鄉(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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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染紅了天邊。
光滑的青石路格外的光亮,被山裏人的布底鞋蹭了幾十年。
傍晚徐徐涼風中,悠悠傳來一段淋淋顫顫的嗔怪:“暗想那織女分,牛郎命,雖不老,是長生。他阻隔銀河信杳冥,經年度歲成孤另。你試向天宮打聽,他決害了些相思病。妾身得侍陛下,寵幸極矣;但恐容貌日衰,不得似織女長久也……”
推開沉重的木軸門,發出嘎嘎的聲音,仿佛推開一道印記著塵封往事的門。
黎靜瑤從黑色銅環厚木門外探進頭來,隻見在黎家老宅一圈百年上下,依照舊時模樣修砌的青瓦石磚屋子的中間,放置了一張鋪了綢緞的圓形紅木桌,上麵擺著一壺香片,幾碟瓜子、花生、棗糕、核桃,一把褪了顏色的太師椅置於桌角一側,似乎能透過這座古意盎然的天井,看到那一份穿越了時間長流的百年孤寂。
遠處,是雕花房梁的龍脊梁上,多年不曾飛去的石雕殘鴉;近處,隻有那一坐一立,專注戲文的兩道身影;中間,卻是一聲玉版,絲竹綿綿,光影流轉。
緊密的鑼鼓聲陣陣,將這窄小的天井喧鬧得熱鬧非凡。
恍惚中,一清麗佳人,青衣扮相,在戲台上唱著獨角。那青衣女子,身形窈窕,紅唇微啟,吐氣如蘭,水袖翻飛,衣袂飛揚,眉目染愁,好一個千嬌百媚的俏佳人!她一顰一笑皆是苦,殤春哀秋聲聲泣,隻聽她吟到:“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古人常推之以至理,故有別時苦之說。別時苦,苦難言,寄語向青天。嗚呼!世事喜樂難定,豈苦痛可言哉,而離別更非生死,雖淒楚而終不至於離世……”
物是人非,似相識。
原來竟然是這樣的,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
太陽落山,晚霞漸淺,靜謐的小小天井間,那空靈的嗓音猶在耳邊回響:“何須苦,既離別,又相逢,相約逝春風。昔日送別,在清秋,依稀細雨中,霜天千裏,閑雲一片,而孤鴻自去,斜陽掛長空……可謂之咫尺天涯。重逢之日,亦凝雪逐風之時,雖不互見,然心相通,此與相逢又有何異哉?友笑而去,吾亦別去。”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友笑而去,吾亦別去。
夜風兮兮,新月彎。卻不知那台上,鑼鼓已息,戲文休。柯子清被身後溫暖的胸膛擁在懷中,再也難掩悲慟,淚流滿襟,幾近窒息。在那一聲聲低吟中,尋找著被他塵封多年的記憶,那些屬於那人的年輕與美麗。記憶的匣子被重新打開,許多時光被翻出來,快樂的,悲傷地,全部都是記憶,塞得滿腦子的記憶,一頁複一頁,早已寫滿了字。
黎靜瑤默默注視著遠處兩道相依的身影,以及被那男人緊握在手中刻著‘黎靜軒’的烏木牌位,不知怎地,眼眶漸熱,忍不住掩麵而泣,“小淳,這就是你到最後一刻都心心念念的人吧?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終是……終是對你有情,你也就可以瞑目了,安心去吧,親愛的弟弟。”
皓月的光輝傾灑在雕花房梁的龍脊梁上,屹立了百年的石雕殘鴉被鈾鍍上一層牙牙銀白。此時,熱鬧的天井中,鼓點又起,絲竹聲聲,向月明,繁華盡洗,影流轉……
晨光微曦,清脆的雞啼雀鳴在林間回響,山裏人家向來有早起的習慣,門外隱約傳來有條不紊的腳步聲和幾句無從細辨的對話聲,然而這邊天井間幽幽四方天地,卻始終沒人前來打攪。
顧之謙睜開眼睛,人正倚在他胸前睡得恬靜。顧之謙支撐著腦袋看著他,眼也不舍得眨一下。他的眉毛依舊秀氣,但眼角卻留下細細的皺紋,原本烏黑亮澤的頭發,過早染上了斑白的痕跡,消瘦的麵頰也始終養不胖。然而,在顧之謙的眼裏,這個年僅三十五歲的男人,無論是眼睛,鼻梁,嘴唇,毛孔,甚至連頭上的銀絲,都很漂亮,都讓他覺得無比感恩。這些年來命途多揣的人生,非但沒抹去他自內而外的幹淨,反讓他的氣質隨著日月累積,更顯醇厚,如一壺陳年佳釀,越發令人沉醉,欲罷不能。
他在床上很被動,有些動作竟然能讓他臉紅,他不喜歡呻吟,當高/潮來臨時,他隻是緊閉著雙目哼那麼一下。隻是,誰又能想到,這樣善良質樸的人,曾在高牆鐵欄的牢獄中度過了六個春夏秋冬?
天井裏戲台未拆,那喧鬧的鑼鼓仿佛還在耳邊徘徊。昨夜,那青衣女子唱得動情,惹得那人入戲太深,伏在自己懷中宛如迷途多年的稚子,哭得撕心裂肺,猶不能自持,將那一幹隱忍多年的傷心全部傾瀉出來,直到筋疲力竭,沉沉睡了過去。
蕭淳,整整十年時間過去了,他依舊沒有把你忘記。自他二十五歲那年出獄後,整整十年時間,我陪著他全國大城小鎮、明川大山跑了個遍,就為了幫你完成找到親生家人,回歸故裏的遺願。
昨天,終於將你的牌位正式安置在黎家的祠堂裏,讓你得以認祖歸宗。昨晚這一晝夜的鑼鼓戲文,皆是你幼年時愛聽的玉牌,這也是子清多年來的一份念想,盼能熱熱鬧鬧的送你最後一程。
被一個待你至深至誠的男人愛了那麼多年,你是否也覺得這輩子過得值得了?
你讓我,怎地羨慕。
柯子清覺得自己做了一個無比冗長的夢。夢中沒有妹妹失蹤後的百般心焦;沒有從冀城回來後便鋃鐺入獄時的絕望;也沒有那段不堪回首的鐵窗歲月;更沒踏出牢門外得知愛人早於半年前辭世時的癲狂。原來,那個眼神清澈,總是露出溫柔笑容的少年終是未能等到,在自由的天空下與自己相逢的那一刻……
然而,在這個夢裏一切都是不可思議的美好:寶兒舉著肯德基的香辣炸雞腿,在自己臉上抹了五道油亮的印子;在夕陽餘暉中被拉長了影子的三輪車上,背後那人的臂彎曾多麼的暖燙人心;撫摸著那一頁頁透著墨水味的信紙,仿若遙見那人在燈光下一筆一劃認真專注的神情;猶記得有一抹柔情自那人微揚的唇邊傾瀉而出,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喚了一聲——‘子清’。
過了好久好久,他才睜開眼,卻是看見正端詳著自己的顧之謙。他狹長的鳳目,含水瀲灩,柔光搖曳,仿佛猶不見底的一池深潭,卻將自己的人影倒映得清楚分明。他們無聲對視,就那麼互相注視著彼此,柯子清覺得有滿肚子的話想告訴他,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不能說。
直到顧之謙不經意的揉了把被他壓了一夜,麻痹得失去了直覺的右手,柯子清才恍然大悟一般,看著他,又扭頭看著空曠的戲台。
〈人呢?〉
“走了。”
〈怎麼就走了?〉
“曲終人散,還賴著幹嘛,早走了。”
〈那……那你就這麼……這麼抱著我,在太師椅上睡了一夜?〉
“嗬嗬,那我有什麼辦法,誰叫昨夜某人死活要賴在這裏過夜,還把我當成了枕頭,既打呼嚕,又磨牙的,害我不得不慷慨就義,喂了一宿的蚊子。”
〈我……真的這樣做了嗎?〉
“可不是嗎?還流了我一領子的口水,不信你摸摸,到現在還濕著呢。”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顧之謙便見到那看起來仍然年輕的男人,耳根漸漸泛起一圈淡粉色,不自在地整了整淩亂的衣領,也不再搭理那總愛調笑他的‘老東西’,踏上一旁的拖鞋,起身就朝門外走去。顧之謙望著他有些別扭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低沉爽朗的笑聲貫穿小小的天井,直到天際。
顧之謙猶記得好些年前,自己曾招惹了一身的腥臊。‘顧之謙’三個字無疑在名流圈內被視為詬病,比同危險的毒瘤,既讓人趨之若鶩,又讓人望而卻步。顯然,他本人也並不是一個隻看重身體忠貞而迂腐守舊的人,卻鮮有人知道他卻有著常人所無法理解的,一種異常執著的感情潔癖。
如今,四十一歲的顧之謙已經是眾人仰望追捧的巔峰人物,然而就在十六年前,當時二十五歲的他還不是五星度假酒店界的領軍人物,麵對苦苦追求了他多年時間的高少揚,他所能回報的也隻有不分晝夜的激情,而不是對方渴望的那三個字,那是他唯一給不起的承諾。
但誰又能想到,十幾年後,他早就遠離激情荒唐的青年時期,逐漸步入成就輝煌的人生中年,卻已經不知不覺,陪在一個男人身邊整整守了十個春秋,忠實的履行著那曾經說不出口的三個字。
“子清……”
感受到背後圍籠上來熟悉而溫暖的氣息,柯子清停下腳步,略帶疑問的回頭。
〈怎麼了?〉
“沒什麼,就想告訴你,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
映在柯子清瞳仁裏冶豔俊美依舊的男人,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眼睛比星輝還明媚炯亮。幾片從牆角飄進來的雪白花瓣,轉著圈地慢慢落在他發間,叫人舍不得移開眼睛。
“說不定千萬年以後,等一群考古學家揭開我的棺木,還能在我最靠近心髒的部位,找到刻著你姓名的骸骨呢!你說那樣是不是如驚栗小說裏的情節,真的很恐怖吧?……在一個幽深的山穀裏,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突然燃起一抹鬼火……嗬嗬……誒,你別打我,我不鬧了還不行嘛?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一把年紀的,怎麼還像個沒長大的黃毛小子?哎喲……你倒是下手輕一點呀!別打臉……哎,說好了不許打臉的!”
如今四月將至,山野間的梨花都熱熱鬧鬧地綻放在枝頭,累累層疊,壓折了樹枝,一直彎到泥地上,開的不知道時間的界限,開的忘記了生與死,開成一片旖旎無邊的海洋。
院子外麵,腳步聲聲,由遠而近傳來孩童們的追逐嬉鬧聲,一路延續到門外,也許是離得近了,孩子們尖細稚嫩的嶺南粵語入耳分明,仔細聽來倒像是女娃子們學著老婆婆的那首《十梳歌》,不時童音迭起,嬌笑連連。
一梳梳到尾;
二梳我哋姑娘白發齊眉;
三梳姑娘兒孫滿地;
四梳老爺行好運,出路相逢遇貴人;
五梳五子登科來接契,五條銀筍百樣齊;
六梳親朋來助慶,香閨對鏡染胭紅;
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鵲橋高架互輕平;
八梳八仙來賀壽,寶鴨穿蓮道外遊;
九梳九子連環樣樣有;
十梳夫妻兩老就到白頭。
東方泛白,一輪紅日冉冉升起。顧之謙隻覺得懷中人柔軟的頭發就在鼻端前,密密的柔順的散在自己的臉頰旁,他目光落在了房簷爬滿青苔的幾截斷瓦上,眼眶漸漸有了濕意。
隻道是,十梳夫妻兩老就到白頭,到白頭呀,到白頭……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