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刺目的強光晃得柯子清微眯了眼睛，他性慣性的伸手去摸身旁的被褥，觸手之處一片冰冷，手上一頓，才想起自上次意外的情動後，他與蕭淳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再同床共枕了。他望著空落落的床頭，輕輕歎謂一聲，從椅子上扯了件衣褲往身上一裹，推開門走了出去。
    冬至剛過，溫度驟降，因為不願意給寄宿家庭增添負擔，他們都很有默契，夏天不開風扇冬天不開暖氣，然而北方的天氣寒冷，柯子清站在客廳裏片刻的功夫，已呼出淡淡的白霧。他緊了緊身上的外衣，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一道纖瘦的身影從廚房鑽了出來，手裏還捧著一個小瓦鍋，熱騰騰的白色霧氣在他漂亮的臉龐盤旋，縈繞，隻襯得他愈發謫仙出塵，縹緲得不真實。
    “起來了？坐下來吃點早點吧。”蕭淳抬眼衝柯子清一笑，手上忙著把小瓦鍋小心翼翼的放在餐桌上。
    柯子清坐下後，看了看桌上放著一盤小籠包，煮雞蛋，火腿腸切片，一小碟花生鹹菜，和一鍋香甜濃鬱的稀粥，雖說簡單卻讓他覺得溫馨無比，頓時覺得食欲大振，抓起一個熱乎乎的包子就往嘴裏塞，剛一扭頭就看見蕭淳正笑盈盈的望著自己。
    “這是剛煮好的百合蓮子薏米粥，趁熱喝吧。”蕭淳把那個瓦鍋推到柯子清麵前，目光中水波粼粼，“你這幾晚夜裏有些咳嗽，怕是受了點風寒，書上說多喝些可以潤肺止咳，寧心安神。”
    看著蕭淳已經較為熟練的手語，柯子清微微一怔，前兩天睡覺是覺得喉嚨有些發癢，卻沒想到他連自己幾聲輕微的咳嗽都如此上心，想這鍋粥看上去清香美味，應是用慢火熬煮了不少時候，定是他一大早就起床準備的吧？想到這裏，柯子清心中又是一暖，接過蕭淳遞來的小勺，舀了一勺甜粥就要往嘴裏送。
    “小心燙！”蕭淳一把握住柯子清的手，神色頗為焦急，“粥才剛出鍋，一定要吹過才能喝。”
    柯子清愣愣的點點頭，徑自吹了吹，才敢往嘴裏送，繞是如此，還是不小心被熱氣燙了一下，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
    沒想到竟然會那麼的燙，可是味道還真的不賴……柯子清想著，朝蕭淳望去，腦中突然閃過剛才的一幕……
    柯子清這才注意到蕭淳隻是安靜的坐在另一頭，默默的盯著他看，卻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他眉頭一挑，一把將蕭淳藏在桌下的手拉出來，烏黑的瞳仁猛地縮了一下，那對如玉般白皙修長的手泛著暖暖的霞紅，而那十根青蔥細嫩的手指頭通紅宛如十個蘿卜頭，比原來足足腫了一大圈，那是——凍瘡！
    〈疼嗎？〉柯子清心疼的把蕭淳一雙冰冷的手放到嘴邊嗬氣，輕輕搓了搓。
    “不疼，隻是有點癢，像小螞蟻在手上爬。”蕭淳依舊溫柔的笑著，仿佛真的一點都不難受。
    柯子清也不與他多說，起身去找來了一瓶治療凍瘡的藥膏，給蕭淳上藥。
    〈這麼冷的天，下次少用手碰涼水。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粥我不喝。〉柯子清有些懊惱的看了蕭淳一眼，臉色不虞。
    “你不喝……可是我卻嘴饞，你說怎麼辦？”蕭淳難得古靈精怪的朝柯子清眨了眨眼睛，一雙深琥珀色的眸子宛若小狐狸一般清明透徹，亮晶晶的眼睛隻盯著他看。
    〈……那……那也不行。〉柯子清被蕭淳烏溜溜的大眼睛盯得心頭一跳，別開眼去，嘴上不由有些鬆動。
    “子清，這次是我不好，我下次會小心的，你就別生氣好不好？”蕭淳臉上笑意又大了幾分，輕輕扯了扯柯子清的衣角，語氣裏滿是討好與寵溺，“另外，我還想跟你商量件事情。”
    柯子清瞄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有詢問。
    “那個是這樣的，菜市場周末休息，我想到東順街那邊的補習中心代幾堂課。”蕭淳想了想，斟酌著說著。
    〈不行！〉柯子清驀地瞪大了眼睛，想都沒想就給否決了。
    “可是……子清……”
    〈什麼都不用說了，你哪裏都不能去，乖乖給我躺在床上休息！〉他望著蕭淳那尖尖的下巴，和略顯蒼白的臉色，一陣陣的心疼。這個家夥身體那麼弱，每天東奔西走的忙著菜市場的小本生意，對身體的負擔已經很大了，現在連僅有的休息時間都要放棄，怎麼這麼叫人不省心？柯子清越想越生氣，麵上的陰霾又重了幾分，原本的心疼憐惜也被怒火蓋了過去。
    蕭淳把柯子清滿臉怒氣看在眼裏，心裏也突突跳得厲害，可是還是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嘴上還是柔聲的勸著，“其實就是教教英文，和輔導一些中學考試題而已，一點都不會辛苦的。而且還能和同學們交流學習經驗，應該也很有意思。”
    柯子清瞥了眼蕭淳，目光閃了閃，怒氣不知不覺散去不少，因為他在那張精致的臉上看到一份期盼和向往，仿佛這個決定真的給他帶去許多的快樂。他仔細一想，蕭淳常年臥床在家，原本也沒有什麼機會與同齡人共同嬉鬧玩耍，過得太過孤獨寂寞，現在即使與他和寶兒生活得如一家人似的親密無間，心中難免還是向往著那種歡快熱鬧的場麵吧？既然如此，難道自己真的應該阻止他獲得快樂的可能嗎？自己似乎沒有堅持說‘不’的理由了吧？
    〈你……真的想去？〉柯子清皺著眉頭，有些猶豫。
    “那個補習中心的負責人人和熱情和善，他讓我下午去麵試。”蕭淳打著手語，咬著嘴唇，聲音卻細的跟蚊子似的。
    〈可你的身體……〉柯子清終於有幾分動容。
    “放心吧，我答應你，一定不會讓自己累著的。”聽出他語氣裏的鬆動，蕭淳眼睛‘噌’的亮了起來，忙忙點頭稱是。
    〈那……要是覺得身體吃不消，就必須馬上停掉！〉
    “嗯，我聽你的。”蕭淳揚起一個絢麗的笑容，笑意直達眼底。
    〈下午，我陪你去麵試。〉柯子清輕輕歎了口氣。
    蕭淳乖巧的點點頭，“快喝粥吧，已經沒那麼燙了。”
    一鍋香甜可口的百合蓮子薏米粥，很快就在你一口，我一口中，被分吃見了底，一頓簡單美味的早餐就在兩人溫馨甜蜜的氣氛中結束了。
    蕭淳把手中的碗碟放在水槽裏，一轉身就看見柯子清站在自己身後，手裏捧著形色各異的小藥丸，在他手心中被堆成一個小小‘丘陵’。
    蕭淳從他手中將為數不少的藥丸接過來，衝他俏皮的努了努嘴，無奈的吐著粉嫩的小舌頭，一雙漂亮的眉毛擰成了麻花。
    〈乖，把藥吃了，我去給你拿蜜棗。〉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柯子清早已經了解他吃藥的習慣，看著他搞怪的樣子，柯子清微微一笑，伸手寵溺的揉了揉他的頂發。
    蕭淳馬上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拍拍柯子清的手臂示意讓他快去。
    柯子清好笑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蕭淳望著柯子清的離去的背影，終於卸下了臉上調皮嬉鬧的表情，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墨色的小盒子，從手中挑出了好些顆藥丸放了進去，隻剩下三顆白色的藥丸被他捏在手心裏。沒想到等他把小盒子放好後，才一抬頭就看見柯子清正麵無表情盯著自己，心頭突地一跳，手上一抖，僅剩的三顆藥丸差點就滑出手心。
    蕭淳隻覺得一道黑影在眼前晃了一下，那三顆藥丸就被一陣掌風猛地掃出他的掌心，東零西落的在地上不見了蹤影。而剛剛出手的柯子清身型僵硬的立在他麵前，垂落的發絲掩去了他的麵容，看不見表情。
    “子清……對不起……我不是……”蕭淳突然心慌得厲害，連嘴唇都有些顫抖，他邊打著手語，邊喃喃說道。
    柯子清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轉身就要朝門外走去。
    “子清！”蕭淳來不及多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也顧不上他聽不聽得見，高聲喊著他的名字。
    柯子清猛地甩開蕭淳的手，猛地回過頭，一雙明亮的眼睛此刻卻冒著刺骨的寒意！
    〈如果不想吃，那就不要吃，沒必要對著我演戲！〉柯子清依舊麵無表情的比著手語，一張薄唇被緊緊抿成了條直線。
    蕭淳望著盛怒的柯子清，臉色煞白毫無血色，身子微微一晃，便不動聲色的蹲在地上，雙手開始四下摸索起來。
    柯子清無聲的凝視地上那個瘦弱的脊背，心中竟是五味雜陳，剛才那句話說得頗重，想必也傷他很深，隻是當時怒氣衝頂，自己也是口不擇言了。他本已經離開廚房去拿蜜棗，忽然想到忘記給蕭淳倒水，於是折返回來，沒想到居然看到剛才的一幕，那種被自己心坎上的人蒙在鼓裏的痛心和憤怒，如同心髒被狠狠捅了一個血窟窿般難以承受。仔細回想，好一陣子以來，蕭淳常常哄自己說藥還沒吃完，不用再買新的，吃藥的時候推脫說怕苦，總把自己支開幫他去取小甜嘴，原來藥都是被他這樣‘節省’下來的？！
    “子清，找到了，找到了！我馬上就吃，你……你……別生我的氣了……好嗎？”蕭淳突然興奮的從地上竄到柯子清的麵前，小心翼翼的捧著已經沾染了塵土的幾顆小藥丸，神色緊張的盯著他，精致的小臉竟急出一層薄汗。
    柯子清默默的看了蕭淳半響，好似所有的難受都被生生激發出來，隻見他剛上了藥膏的手指頭，已經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或許是因為在冰冷的大理石的地板上摸索了半天，原本白皙柔軟的一雙手如今竟然被凍得通紅通紅的，反襯著那三顆白色的小藥丸，更是顯得刺目紮眼。
    蕭淳忐忑不安的望著依舊沒有任何表示的柯子清，隻覺得心亂如麻，連忙吹了吹手心裏的灰塵，張開小嘴就要把藥咽下去，驀地覺得手臂被輕輕一扯，人已經跌進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裏！
    “子清……”蕭淳倚靠在柯子清的懷裏，神情有瞬間的恍惚，捂住藥丸的胳膊還僵硬的伸著，小聲的囁嚅道。
    柯子清將人狠狠揉進懷裏，隻覺得隔著柔順厚重的棉衣，蕭淳那精瘦的骨骼竟是如此分明，單薄得讓他覺得不真實，仿佛稍一用力，便會被捏碎在懷中，頓時眼中有些酸澀，力道驟減。
    蕭淳，我如何不知道你委屈自己的一片苦心？可你真的讀懂了我的眼中的深意？又是否知道，我此刻有多麼痛恨你的溫柔良善，你的淳樸懂事，你的關懷備至，以及你那一顆無比體貼，隱忍不發的心？你是否明白，這樣的溫柔體貼，隱忍不發，對我來說何嚐不是另一種淩遲和折磨？
    你又可知道，自從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我便已是局中之人，在這台上台下僅有兩人的劇院裏——你若吟詩，我便作對；你若歡唱，我便喝彩；你若悲慟，我便落淚；你若回眸，我必定在那燈火闌珊處，遙望你台上醉人風采……無論前路如何崎嶇艱辛，我都願意與你扶持相伴，義無反顧。隻盼望你永遠笑靨如花，肆意人生，盡享那璀璨的生命，留下此生最美好難忘的回憶！
    “登……別……起……簫……沉……”
    一串生澀沙啞的音節蹦進蕭淳的耳裏，如同墜入沙漠中的幾滴甘露，剛一入土就被焦灼的日頭化去了蹤影，隻留下一抹幹澀的印記。
    蕭淳睫毛微微抖動了一下，一滴清淚滑落那精致的臉頰，仿佛乍然綻放在天山雪嶺當中一朵晶瑩剔透的雪蓮花，無比聖潔美麗，讓人不敢褻瀆。
    那旁人難辨的音節，落在蕭淳的耳朵裏，卻如同剝落的玉珠般，不停地來回撞進他的心裏——“對不起，蕭淳。”
    子清，縱然你我之間隔著滄海桑田，我亦不在乎不放棄，若需以過去十七年的病痛換取你我相遇相知，我亦覺得甘之如飴。恍然發覺，靠近之後便再也不願分離，站在深海的孤島上，我習慣孤寂，而如今卻失去了麵對孤獨的勇氣。隻要你不選擇放開，我便不會放手，永遠……
    蕭淳微笑著，好似焚燒了百年的迤邐，約定著與他百年後再次重逢一樣。
    〈蕭淳，別再那麼傻了。〉
    〈不會了，下次換你為我當一回傻子，如何？〉
    兩道身影緊緊依偎在一起，空氣中帶著淡淡的暗香，沾濕了癡人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