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冬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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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的噩夢接二連三。
這個冬天九皇子在感恩寺病逝。
我跪在佛堂麵前,褪去華麗的服飾,隻著素衣雙掌合十地為九皇子朗誦經文。
門外是一大批高僧在念經為九皇子超度。
這樣子已經持續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裏,我吃得很少,隻是在念經,不停地念經,耳邊也全是那些昏昏的經文,好幾次我甚至就要晃晃的倒下了,但我還是堅持地跪在那裏,如果這樣可以彌補我對九皇子的愧疚的話。
其實我上次見他就知道,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何況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他是很艱難地撐到現在吧。
那個人有著一張幹淨的臉和無暇的心。
那個人曾經在冬日裏為我在雪地裏留下一串腳印。
聽說你在逝去的時候表情無比祥和,對你來說這樣的故去是不是也代表一種解脫。我希望你下輩子你能過得好好的。
一個月我已經完全與外界隔離,隻一心活在我的緬懷與悲傷之中,甚至忘了關心顓福還好不好,九珍還好不好,朱妘生產的事情。
善善在一旁勸我說:“小小姐,您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啊……人生無常,請節哀順變吧。”
我無力地說:“善,我有的時候在想生命到底是什麼,竟那麼的脆弱,為什麼活著就是受苦。這樣一想,就心如死灰,還不如就這樣去了算了……”
善善變色道:“小小姐,您這是怎麼啦,竟然說這樣的話……”
我搖了搖頭,說道:“也是,我還有兩個孩子,怎麼也舍不得……但是這個佛事你就讓我堅持到七七四十九天吧,就算是我能為九皇子做的最後一件事……”
善善感傷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形單沒有通報就闖了進來,我和善善驚異地看著她,隻見她捂著胸脯氣喘籲籲的。
我說過在這四十九天內不見其他任何人的,何況形單此時還穿著紅色裙子,沒有經過沒有沐浴更衣就闖到這神聖的祈福佛堂,讓人覺得很是突兀。但是我也知道形單做事一向謹慎,如果不是有特殊重要的事情她是不會這樣做的。
她低頭對我耳語了幾句。
我的臉刷的一下白了,竟是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她說,不知道為什麼,皇帝今天突然去了冷宮,接了一個瘋女人回來!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去。
佛堂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了,風冷冷地吹了進來,雖然背對著,我依然能知道是誰來了。
該來的總會來的。聽完形單說的事情,我想過千種做法,萬種說辭,但最後還是放棄了。我不該再對那個孩子說謊,我的確是害了他的母親。
“皇帝你來啦。”我語氣平淡,依然閉著雙眼跪在佛像麵前。
顓福在我背後嘶喊著:“那個女人就是我的生母是不是?!”我的手顫了一下。
“是”,我簡短的回答。
“為,為什麼……”顓福說話的聲音顫得厲害,“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我不知道怎麼去解釋,難道我要把那場你死我活的後宮爭鬥講給他嗎……不,不,即便解釋了他也不會原諒我如此對待他的生母。
“你不會明白的。”
顓福衝到我的麵前,輕而易舉地把我強扶起來,緊緊地捏著我的肩膀,眼中是恨是痛,大聲地說:“解釋!您給兒臣一個解釋!為什麼要那麼害人,把朕的母後逼瘋,把朕的姐姐嫁給一個傻子!您真的如她們所說這麼蛇蠍心腸嗎!”
我將頭偏到了一邊,不敢去直視他的眼睛。
也許一開始就注定是這樣的結局,我害了姒修容,卻收養了她的兒子……這樣想著也許這就叫因果報應吧。
“皇帝,隨你怎麼處置吧。”我沒有一絲一毫掙紮地說。
顓福抓著我,越嵌越緊,很疼,我卻沒有叫出一聲來。突然間他鬆開了手,我軟軟地癱在了地上,無力地喘息著。
兩行淚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
“啊——”他大喊著,瘋也似地逃離出去。
我倒在地上,緊緊地抓住胸口,仿佛離開水的魚兒,大口大口地想要呼吸,臉、脖子已經是濕濕的,不知道是汗還是淚,另一隻手無力地捶著地麵,也許我從未像此刻這般憎恨我自己。
我並不是為了我自己的命運擔心,我隻是心疼顓福,現在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知道該有多麼的折磨和痛苦,而這一切都是我之前造的孽啊。
那之後顓福並沒有對我有任何的處置,爾玉宮的吃穿用度還是照常,一切平靜得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不,也不一樣了,至少爾玉宮再也不見皇帝前來拜安的身影。
與爾玉宮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姒充儀那邊的被關心備至。
她被安排住進了壽安宮,想想也有些諷刺,其實壽安宮才是太後名正言順的居所,而即便顓福登基後我也一直留在爾玉宮,想來冥冥之中早就暗示著我並非真正的太後,因為顓福是那個人的兒子,隻是我一直霸占著罷了。
聽說顓福找來了最好的太醫為姒充儀診治;聽說每日進獻姒充儀的湯藥顓福都會自己嚐一嚐熱道,然後一勺一勺地喂給她吃;聽說姒充儀根本認不出自己的兒子,時常犯起瘋病來對顓福又抓又撓,而顓福一點也沒有嫌棄,甚至幾次落下淚來,說自己是個不孝子。
姒充儀,恐怕也是要改稱呼了,聽說顓福打算為自己的生母正位,封為先帝的皇後,也就是現在的太後。那麼我現在這個太後又算做是什麼呢?
“太後您放心,這種事情朝臣是不會答應的。”無論何時元遙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他寬慰我道。
看我呆呆的沒有任何回應,元遙上前小聲對我說:“如果真的難受,那麼不如就……臣一定會盡力幫助您的。據臣所知,朝中有不少臣子敬重您支持您,李宰相、高遠大人、還有把握重權的南宮氏,他們都會跟從您的。皇帝的根基尚不穩,那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聽了元遙這些話我隻是感到一陣的難過。
我隻希望顓福能好好的。
曾經有一次去禦花園時看到顓福的一隊隨行,我遠遠地望著沒敢靠近,卻見顓福比以前更加的消瘦,龍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已經不合適了。
隻見他在自己曾經精心打理的諼草園靜靜地蹲了會兒,風呼呼地灌著他的袍子,看不出那時他在想些什麼。
他撚了撚地上的土,然後對左右吩咐了什麼,不一會兒就有太監拿著鋤子過來,將好好的一片園地刨了開來,一下下的就仿佛刨在我的心上。
我抬頭憂鬱看著那陰沉的天,風依舊凜冽地刮著,自言自語道:“今年的冬天尤其的漫長,春天什麼時候會來呢?”
二十多天未曾探望過朱妘了,算了算也快到她臨盆的日子了。
到鳳儀宮時,朱妘卻是不在。這樣重的身子會到哪去呢?我疑惑地想。
我看見朱妘梳妝台上各樣的首飾淩亂地擺了一桌子,她最貼身的宮娥正一件一件地收拾著。
“皇後到哪去了?”
那宮娥跪下回道:“皇後娘娘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出去了,說是去拜見皇上,不過沒讓我們跟著。”
我輕微責備說:“皇後這身子萬一在路上出了事可怎麼好?你們還真是大意。”不過我也知道她們的難處,沒有真正責罰。
我就待在鳳儀宮等著朱妘,可是直到天色陰暗時也不見朱妘回來,外麵一直呼呼地刮著風,吹動著枯瘦的樹枝在紙窗上留下黑色的斑影,讓人感到格外的焦灼不安。
這時求全一臉驚恐地闖了進來,把我嚇了一跳。
“下去!你們都下去!”求全嘶吼著,一行宮人也被嚇得紛紛退下。
求全一下子跪在我麵前,有些口齒不清了,說著:“奴才,奴才從爾玉宮,爾玉宮好不容易找到這裏……奴才……”
我驚疑地看著求全,不知道他要說些什麼,但是我發現他伸出的手沾著已經凝固的深紅色血跡。
“求全你這到底是怎麼了?這血是怎麼回事?!”
“皇上……皇上他……”求全說不下去了,隻是哽咽地說著“皇上皇上”。
聽到說顓福我的心裏一緊,著急的問:“皇帝到底怎麼了?!”
求全使勁地磕著頭,“奴才,奴才不敢說……奴才誰也沒敢說……太後,太後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看來求全也說不出什麼了,我一把拉起求全,“走!帶哀家看看去!”
然後在姒充儀的壽安宮,我見到了至為慘烈的一幕,血淋淋的一幕,我常常從噩夢中驚醒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幕。
地上已經全都是血,凝固的和正在汩汩而流的。
朱妘俯倒在地,那圓鼓鼓的肚子使她倒下的姿勢顯得異常的別扭與怪異,她那碩大的隆起的肚子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從那空洞裏一點點地流出血來,地下已經紅得陰濕了一片。
那流著血的高隆的肚子顯得那麼詭異,我見了止不住地嘔了一下。
然後我才注意倒在她身旁的,是顓福。
顓福!
他仰麵躺著,臉色紫青,口吐白沫,死相很是猙獰。
然而不隻如此,他的身上已經是千瘡百孔,血已經將原本明黃色的龍袍染成了紅色,還不住地有血向外流著。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一隻手舉了起來,定格在半空之中,仿佛要找尋什麼。
旁邊的紅色龍柱上綁著的是姒充儀,她頭發散亂著,眼神凶惡,雙手又抓又撓,口被塞住了布但她好像還在嗚嗚地咒恨著什麼,她旁邊的地上靜靜地躺著一把沾血的匕首。
我身體顫抖得厲害,過去扶朱妘,然而她已經沒有任何反應。
我又撲到顓福身上,一聲聲地呼喚著他,“福兒……福兒……”
顓福並沒有回答我,還是定格在那樣的表情之下,我的雙手和衣服上盡沾滿了他的血跡。
求全顫抖著說:“奴才進來時,看見姒充儀正拿著匕首一下下地狠狠刺著陛下……那時候陛下也許就……奴才後來把她綁了起來,其他的奴才都沒敢聲張……”
求全做得很謹慎,然而我那時卻也思考不了那麼多了,隻是邊哭邊聲嘶力竭地呼喚著顓福。
怎麼好好的說死就死了……我養了十多年的兒子,即便你恨我,我也願意要你活著。
朱妘,朱妘為什麼也死了……這個承載著我的希望的子嗣,怎麼在就要降世的這幾天就死去了?
我從來沒有那樣的絕望過,不知上天到底跟我開了怎樣的玩笑,我的腦中甚至隻是一片空白,我隻是哭,無意識的不停地流淚,不厭其煩的一遍遍地呼喚著顓福的名字,直到我筋疲力盡。
我踉蹌地站起來,搖搖晃晃的,甚至還跌了幾個跟頭,頭發也散開了,就如同眼前這個瘋女人一樣。
我拿起那把沾血的匕首,帶有顓福和朱妘的血的匕首,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將那匕首深深地插入到了姒充儀的胸腔。
姒充儀抖動了一下,然後停止了一切的叫罵,頭驀地垂了下去。
也許我早該這麼做了。
也許我早點這麼做,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悲劇。
喪失了所有的力氣,我一下子癱軟下去,倒在顓福那濕膩膩的身體之上,滿眼隻是血色……
我最後淒厲地叫了一聲:“福兒——”
朦朦朧朧中好像有人在搖晃我,然而我卻睜不開眼睛。
有的時候我好像將要醒來,然後當我睜開眼時隻能迷蒙地看著四周站滿了人,他們好像在跟我說著什麼,好像在說選誰,然而我根本無法思考那句話的意思,隻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昏睡過去。
等我真正的清醒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那時候春天已經到來,春柳抽出嫩綠的芽兒,回歸的鳥兒開始唧唧的鳴叫。
江山卻也已經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