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剛亮，灰蒙蒙的樣子，一眼望過去，巷子裏還像是蒙上了霧氣，老街還沉寂在睡夢中。說起這條破舊的街道，之所以有一個那麼不“小資”的街名，是因為位於這座城市最偏僻的角落裏的老街，是一條名副其實的窮人街，這裏的居住的大部分是經濟情況不大好的人家，而且多是留守兒童，家中隻有老人和小孩。比如我，比如楚良尋。與世隔絕般，每一天都更晚蘇醒，何況現在是深秋的清晨5點。
    我站在楚良尋的窗口不知該不該叫，想了想還是壓低了聲音朝裏喊：“楚良尋，起床了！你起不起？不起我一個人走了啊！”不敢大聲說話，生怕稍微大聲一點就會尷尬地打破這清晨的寧靜。當然，還顧及到楚良尋的奶奶在屋子另一頭的房間裏，老人家一吵就醒，我實在不敢造次。房間裏窸窸窣窣地響了好一會兒，楚良尋悶聲悶氣地回答從被子裏傳出來：“許般若，你瘋了吧，我讓你叫我起床一起去上學，沒叫你那麼早叫我去做賊！！幹嗎啊你！”
    “輪到我們班搞全校衛生，我是組長，當然要去得早啊。你到底起不起，不起我自己走了啊。”我不耐煩地說道。
    “我起，我起還不行嗎許般若大小姐！這世道，還有這樣的瘋子，不就搞個破衛生麼，5點就爬起來。”楚良尋絮絮叨叨地念我，我也不理會，待他一開門，走進去邊坐在沙發上，然後斜著眼看他：“動作快點，別像個老太婆似地。”楚良尋拍拍我的頭，什麼也沒說，估計是精神上還沒睡醒，正在睜著眼補眠。
    看著楚良尋聽話地走進廚房，端著水蹲在院子裏刷牙，我看著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12歲，12年，我們就在這有著相同陰暗和隱晦的院子裏，度過了從嬰兒就開始的這些時光。一年又一年的守望，一年又一年的孤獨，像老街殘缺的磚瓦一樣，擁有殘缺的家庭和童年。楚良尋也好，我也好，老街的每個孩子，都是相同的命運。發黴的青石板，汙濁的殘河，潮濕的空氣，曲折的小巷，每一個悄然逝去的日子，仿佛都帶上了老街潮濕陰冷的氣息。可是我漸漸習慣於這樣的生活和環境，或許對我來說，安靜甚至於卑微的生活，都是一種足夠溫暖的沉寂。我寧願這樣生活下去，與其讓我想起那對父母。
    楚良尋和我一樣大，從小跟著他奶奶過活，每次看到他奶奶半眯著眼顫巍巍地走動，我就不忍地對楚良尋說：“你要是不好好對你奶奶，再氣她，那你可真就禽獸不如了。”楚良尋總是垂著眼眸，良久，才低聲說：“我欠她的永遠也換不清。我們都一樣，失去了很多，可是還欠著很多，怎麼也換不清的債。”楚良尋是個好男孩，善良的好孩子。偶爾不懂事，偶爾調皮，但也隻是偶爾，有時候我會覺得，這個男孩活潑地太向陽了點。他和羅錦南完全不同。
    “楚良尋，南哥走了多久了？”我忽然問出了口。
    “一年了吧。”楚良尋嘴裏含糊不清地回答，而且反應相當地快，吐了一口泡沫，又補充道：“怎麼著，想他了吧。”
    “恩。”我簡略地答了一句。
    “不知道他在外麵好不好。”楚良尋使勁把嘴裏的水吐出來，飛奔進廚房，馬上又傳出水龍頭嘩啦啦的聲音。
    “他那種人，隻怕跟別人鬧事吧。在外麵又不比在家裏。”
    楚良尋半天沒回答，及至從廚房裏跑出來，才用濕漉漉的手往我臉上抹了一下，被我嫌棄地拍掉，才又接下去：“算了吧，瞎操心，南哥怎麼也不會吃虧的，他是什麼人啊。走了走了，許般若勞模，就你才對那種破衛生那麼上心。”
    羅錦南比我和楚良尋大三歲，大約一年前離開老街到外麵去打工，至今音訊全無。在老街，羅錦南一直是那種霸王式的人物，不苟言笑，也不愛和那群毛孩子追追打打，隻是偶爾會帶我和楚良尋去搜羅些新奇玩意兒來玩。羅錦南幾乎是沒有話的，他長年累月隻是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我，後來是看著我和楚良尋，看著我們的成長和喜怒哀樂。我也不知道羅錦南為什麼執意要呆在老街，他就像一本神秘的古書，沒有人讀得透，也從沒有人讀透過，就算我跟著他那麼多年，比親兄妹還親，我也根本沒法真正懂得他心裏的想法，比如這一次他的離開。很多時候，我都會把我的那些小心思說給羅錦南聽，可是大多的時候他都隻是聽著，然後摸著我的頭，然後說一句：“傻丫頭。”我總覺得，羅錦南是懂我的。但是現在他走了，沒有預兆，沒有歸期，甚至沒有任何留戀。在我們相依為命的這些年裏，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的家庭。
    “楚良尋，他還會不會回來？”
    “會的。”楚良尋溫柔地笑，每次我問他，羅錦南還會不會回來，他都會迅速而堅定地說，會的。好像他真的知道，羅錦南一定會回來一樣。楚良尋就是這樣，從來不會傷害誰，哪怕這根本不關他的事，他也不忍心說任何殘忍的話。羅錦南什麼也沒跟我說，自然更不會跟他說。
    “那你請我吃粉吧。”
    “暈，這有因果關係麼？”楚良尋忿忿不平地關上門，跟在我身後。
    這個時候，街道上沒有一個人，隻有走到人流稍微多點的那條大路才能看到勤勞的清潔工阿姨，森然潮濕的巷道就像是浸在水裏，空氣裏都是那種清潔的氣息，我暢快地吸了一口氣，毫不客氣地把楚良尋甩在了後方。燈火零星的路上，誰也沒有勇氣大聲喧嘩，隻剩了我和楚良尋的腳步聲。就是這條路，我和楚良尋年複一年地走，直到熟悉得閉著眼睛都能走到外麵的大路上。任何一個繁華的城市裏，都有不夠繁華的角落，就像任何一個強大的國家裏，都有孤獨而寂寞的人群，而且那麼龐大，那麼複雜，沒玩沒了的延續的孤獨。我看看身後的楚良尋，他還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模樣。
    楚良尋看到我在看他：“怎麼了，我很帥嗎？”
    “去死，我是想讓你請我吃粉，就這麼定了吧。”
    楚良尋無奈地說：“我也是窮苦百姓啊。”
    “切。”我拐進馬路旁的一家小店，那是我和楚良尋經常光顧的一家點子，粉很好吃，辣椒很足，店主也很好，最重要的是，會在我們這樣發神經早起的時候，也早已開了店門。店主是個不到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剛剛結婚，和妻子在小學門口開個小店，每每見到他們，總是一副溫和幸福的模樣。沒有錢的窮人也會幸福的麼，我曾經這樣問楚良尋。楚良尋一臉的鄙視，表示對我沒什麼好說的。我承認，我世俗了。
    “兩碗四塊的粉，多放點辣椒。”
    楚良尋拉著長凳放書包，自顧自地找辣椒，默認了請我吃粉。
    “你小心吃我的粉吃多了，我奶奶要你做我家的孫媳婦。”
    我翻了個白眼：“你還是別說你奶奶的好，一說我就想罵你，造孽吧。話說，你爸媽是回來不回來啊？他們於心何忍呢，一個老人家，多不容易。”
    “你爸怎麼不回來呢？”
    “死在外麵了都好。”
    “那你媽怎麼不來看你？”
    我歪著頭想了想，“來看我有錢掙麼？她幹嘛要來看我這個不相幹的人？”不顧楚良尋鄙視的表情，我接著說：“你爸媽才奇怪呢，明明說你讀初中就接你走的，結果到現在還沒個消息，不會是打算把你一輩子放在你奶奶這了吧？”
    “你很希望我走啊？”
    “那也不是，主要是我覺得你奶奶太不容易了，真的，我老怕她再這麼操心下去得出問題。”
    “烏鴉嘴！”楚良尋反駁了一句，卻沒有接著說下去。我想我的話也太過殘忍，明明知道，那些大人從來都是不負責任的，如果負責任，就不會吧楚良尋丟在這裏不聞不問那麼多年。楚良尋也是無可奈何。我還記得他剛來到老街的時候，三天兩頭就在家裏哭，要爸爸媽媽。我和羅錦南還偷偷地笑過，一個大男生，那麼戀父母。但是沒過多久，楚良尋就不再為此傷心，他暴露出他活潑開朗的本性，樂觀地接受了奶奶的說法，安安靜靜地開始接受這個環境。所以在這一點上，我還是很佩服他的。
    “我說的是實話，畢竟這是現實，你也不能不考慮的現實，如果你奶奶老了……我是說……那你該怎麼辦呢？”
    “這種事我怎麼知道，大不了就像南哥一樣出去打工唄。“
    “你又不是他。”
    “我也是個男人。”
    “切。”
    “來了，粉。”店主端著一碗粉走過來，把它放在我麵前，又轉身去端另一碗。我和楚良尋被小小打斷的話，誰都沒有再接下去。生活有太多的可能，有太多的不確定，我們會麵對很多不想接受的局麵，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人都是這樣，能逃避的時候，就逃避吧，這種事想多了也是徒增煩惱。我看看楚良尋，他向著滾燙的湯吹氣，露出小孩子一樣稚氣的模樣。這個孩子，從來都讓人不忍心傷害。
    吃完了粉，天微微地泛白了，我和楚良尋並排走在時而凜冽的風裏，各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