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長曦縮在被窩裏瑟瑟發抖。
    她實在是嚇壞了。
    盡管莫柒然不停地安慰她，她就是不肯說一個字。
    她原是要去看夜肅清，不知怎地竟在河邊暈了過去，等到醒來，她已被一群黑衣服的老婆婆抬到了內城。
    她們剝光她的衣服，蒙住她的眼睛，又把她綁起來藏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她無法動彈，也出不了聲音，又怕又急，隻能祈禱佛祖保佑她早點被人發現。
    後來她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那個聲音沒說幾句話，她就從高處掉了下來。
    有人用外衣裹住她，為她鬆綁，解下蒙住她眼睛的布。
    她認得他，沒有人會不認得自己的城主。
    可那不是城主的聲音，聲音的主人在哪裏呢？
    寧長曦正想得出神，一襲白衣掠入眼簾。
    白衣的少年一臉淡漠，卻對她伸出手：“過來。”
    她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要做什麼？”
    那個好聽的聲音冷冷回答：“送你回家。”
    —
    冷月長街。
    寧長曦卻覺得這月色比情人的笑還要溫柔，這長街，最好是沒有盡頭。
    她緊跟在白衣少年身後。
    她的手握在他手裏，他的白衣單薄，卻落在她心裏。
    她知道，他就是夜肅清。
    然而這份恬靜很快就被打破，一陣淒慘而又破碎的哭聲自黑暗中響起，寧長曦慘白著臉，再不敢前進半步。
    夜肅清卻在這時鬆開了她的手。
    “別害怕，他們要找的是我。現在你安全了，快回家吧。”
    寧長曦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身後跑過來的人一把抱進懷裏：“長曦！”
    “哥哥？”她費力地抬起頭，看到寧非石焦急的神色，再回首，隻見月冷長街。
    —
    夜肅清已掠過長街盡頭。
    他在一張木桌前停下腳步。
    木桌在木棚裏，木棚在月光下。
    他凝視木桌的目光冷靜而沉默，像那微涼的月光一樣。
    漆黑的夜色，沉悶的木桌。
    木桌本身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木桌上上鎖的木盒卻叫人疑惑。
    他微微將眉峰皺起。
    盒子裏是什麼？
    盒子為什麼要上鎖？
    夜肅清毫無頭緒，隻聽到嘶啞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賣人命嘞，新鮮的人命盒子!”
    盒子裏怎麼會有人命？
    又是誰在賣“人命盒子”？
    夜肅清退到離木桌一步之外的地方，高聲問：“人命盒子怎麼賣？”
    哭聲停了下來：“人命盒子，自然要拿人命來買。”
    夜肅清又問：“誰的人命？”
    哭聲沒有回答，而是一邊向夜肅清靠近一邊唱起了歌：“人人都說江湖遠，我看江湖在手中。半夢半醒一生過，亦正亦邪一場空。”
    哭聲再次停下的時候，夜肅清看清了來人。
    “看來這裏的人總願意唱歌。”他淺笑起來，黑色的眸子裏閃著一道光。
    來人是月缺公公。
    十五位老公公陸陸續續從黑暗裏走出來，恰好在長桌四周圍了一圈。離夜肅清最近的那位老人似乎比所有人都要老上一些，眉毛胡子長得垂到了腰間。
    夜肅清記得這個人，白日裏，是他在離去時回了頭。
    但夜肅清並不認識他，可以肯定他也不認識夜肅清。
    一個不認識自己的人，竟能認出自己的師門……夜肅清忍不住向他看去，卻發現他也正看著自己，用一張五官皺成一堆的臉上那顆沙漠一般滄桑的眼睛。
    夜肅清一驚。這位不知已活了多少年歲的老人，隻剩下一隻眼睛，另一個眼眶空蕩蕩的，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
    老人卻嗬嗬笑了起來。
    “你是不是想問，這隻眼睛去了哪裏？”他抬起枯枝一樣的手指，指著右邊的眼眶。
    夜肅清移開了視線：“晚輩不敢失禮。”
    老人還是笑：“沒有什麼失禮不失禮，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告訴你。”
    “什麼問題？”夜肅清仿佛不曾知道。
    “我已經問過一遍了，”老人枯樹葉模樣的聲音仿佛隨時都會凋零，僅剩的眼睛裏卻燃著不滅的氣焰，“可是師承冰瑟穀？”
    —
    夜肅清沉默了。
    他側過頭去，手掌覆上月白披風下的長劍。
    他看到廣袤的夜空中布滿繁星。
    淡淡笑了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
    老人哈哈大笑。
    他身邊的老公公們一下子來了氣。
    一個卷胡子的老人跳了起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打什麼哈哈！”
    另一個眉毛像手指那麼粗的老人也跟著舉了舉手裏的雙錘：“直接把他拉回去剁成肉餅！”
    隻剩一隻眼睛的老人忙擺擺手：“使不得，使不得，那丫頭就這麼一個關門弟子，剁了可不好。”
    卷胡子老人急道：“他也沒回答是，你怎麼認定他就是你說的人呢？”
    隻剩一隻眼睛的老人摸了摸胡子：“錯不了，錯不了。”
    然後他左手邊的老人跳到了右手邊的老人身上，而他端起木桌上的木盒，又跳到摞起來那兩人的身上。
    剩下的老公公也陸陸續續疊成了羅漢。
    五羅漢排成一排，圍著夜肅清跑了起來。
    —
    夜肅清微微眯起眼，看到所有羅漢都變成了同一張臉。
    —
    “我像你那麼大的時候，也有兩隻眼睛。”隻剩一隻眼睛的老人頂著人命盒子，聲音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後，“如果不是你師父，別說眼睛，恐怕我連命也沒有了。”
    夜肅清挑眉：“所以？”
    “所以，她用我的命，買了這個人命盒子交給你。”
    隻剩一隻眼睛的老人在夜肅清身前停了下來，其他老公公也陸續站到老人身後。
    夜肅清聽著這無理的話有些無奈，卻看到老人莊重地向他遞來木盒，不由得心中一動，伸手接過。
    他想說些什麼，動了動唇，話到嘴邊終究又吞了回去，改口問道：“這盒子裏……裝著什麼？”
    老人們朝他攤了攤手，你拍拍我我撞撞你，唱著歌謠離開了。
    “人人都說殺手冷，我看殺手似東風。客居他鄉誰無醉？入夜杯杯不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