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肅清依然站在那裏，她看不到他臉上表情，卻也能猜出他心中悲涼。
    “肅清？”平息了些胸中波瀾，白清弦有些艱難地開口，用她最悅耳，最輕柔的聲音喚出這個名字，“你過來，就一會兒。”特意補上後一句，白清弦是那樣小心翼翼，如同在乞求。就一會兒，一會兒便足夠了啊……
    白衣公子壓低了眉，擰成抹不開的結，終於走了過去。他坐在床沿，攬過少女纖柔的肩，讓她靠著自己的胸膛，以便不那麼費力。
    這理應是多麼溫馨的時刻啊，她一直企盼的，不正是他的懷抱，不正是能靠在他胸膛，看星辰起落麼？然而，她卻微微怔了怔，脫離他的懷抱，繼而靠在枕上。她的動作極慢極緩，似乎極其不舍，卻真真切切。
    若她就這樣坐著，那麼夜肅清一定會再次伸手，固執地將她攬入懷裏，可她微微地笑著，自己拉過靠枕墊在背後。她這樣隨意地做了，隻是因為她不想勉強他，她不想他抱她全因為愧疚。
    “他們說，你殺了紅醉，但我想聽你告訴我。”虛無縹緲的聲音，讓一切都沉靜下來，“肅清，是不是你？”那樣包容萬物的微笑，令夜肅清心中一痛，低聲回答：“不是。”
    榻上的女子聽到回答，愈發燦爛地笑了：“我知道不是你，我信你的……你要走了麼？”
    “還沒有。”夜肅清輕聲應著，氣氛莫名其妙地壓抑起來。
    白清弦舒了口氣，對著虛空眯起雙眼：“一直以來，都沒有再和你好好聊聊呢，直到你走了，才發現，我還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告訴你，要詢問你……肅清，那時候的你，為什麼會想離開呢？冰瑟穀雖然不大，可這裏平靜祥和，你不喜歡這樣的生活麼？”難道，你不喜歡我麼？
    猶記得夜肅清第一次看到她，是那樣美麗令人淪陷的雙眼，以至於他要頂著多大的壓力方能直視。如今，他終於可以仔細端詳她的臉，她卻已雙目失明。夜肅清看著她空洞無神的眼睛，久不能語。
    冰瑟穀寧靜而與世無爭，確實是夜肅清喜歡的生活，但他的親人慘遭屠殺，那一日血影刀光，雕刻在他心裏成為抹不去的傷痛。他是懷著恨意活下來的，最初想要離開，自是為了尋仇。
    見他不說話，白清弦卻也不急，隻是顧自說著：“我明白，你的心中一直有恨。你想為雙親複仇，所以你很努力，加之天資過人，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學業。你牢記著母親留給你的話，並時常警醒自己，可是肅清，你懂它真正的含義麼？”
    夜肅清怔然。“兒，你要活下去！”那樣撕心裂肺的呼喊，一直支撐他至今，難道，他一直都誤解了母親的意思？
    “我覺得，一個母親，肯定不願意看到孩子心懷仇恨，隻為複仇而活吧。”白清弦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卻還是自言自語般說著：“她要你活下去，是要你活得自由，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啊……”
    夜肅清驀然覺悟。是啊，母親生命中最後呐喊的畫麵，雖已隨時間流逝而辨認不清，但聲音中的感情，真的隻有不能陪伴的悲傷和溫暖的願望，真的沒有恨啊！
    然而，後來他想要離開，卻並非如此。
    “師父，徒兒知了。但徒兒選擇離開，卻不隻是因為恨。”少年輕輕握住她傷痕累累的手，攥在手心，“冰原的那邊，有各種您不曾見過的景象。那裏有一年四季，有青山綠水；那裏的人們有假惡醜，也有真善美。或許這裏的人們看不起那種複雜的生活，但是，師父，人間真的很美。”
    他幹淨深沉的聲音緩緩敘述著，迷惑人心。白清弦仔細地聽著，突然有些遺憾：“可是，我隻怕不能體會了吧。”正如她再也無法看到他一樣。她感受著從手上傳來的溫暖，心中彌漫悲傷：“因為，我就要死了啊……”
    夜肅清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卻潛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師父。”
    “嗬嗬，”女子輕輕地笑了起來，“你在緊張什麼呢？”我要死了，你會不會難過呢？白清弦將冰冷的手掙開他的手心，“告訴我，現在你將離去，又是為什麼？”
    那樣決絕地將他掙脫開，心中卻也期盼，她最後一次的賭氣，他會不會發現，會不會給她安慰呢？
    然而，直至死去，她都沒有等到他的一點點眷顧，她隻聽到他用一種難能柔和的聲音，對她說：“因為，有個傻瓜，還在等我去找她。”
    瞬間，她殘存的跳動的心，一點點僵硬破碎。那你知不知道，我也在等你呢？你知不知道，我是多麼地愛你呢？——她淒豔而絕望地臉，失去了所有生氣。
    “師父？”夜肅清心裏突然“咯噔”一下，想去拉她的手。
    “別……別再喊我師傅了，”眼淚忽地奪眶而出，白清弦哽咽了，“我就要死了，肅清，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我已永無法得到你的心，也再無法擁有你的容顏，我唯一的最後的想望，便是能聽你親口喊一聲我的名字。
    卻正是這句話，令夜肅清伸去握她的手停住了，收回原處。
    女子窒息般的喘息聲和咳嗽聲夾雜在一起，苦不堪言，白清弦唇邊溢出的血染上她潔白的發，淒楚悲絕。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等候她最後的願望。然而，白衣公子神色淒迷，卻不說一句話。
    看來，是注定無法善終了吧……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用無力痙攣的手，自頸中扯下七彩琉璃，塞到徒兒手裏：“帶……”
    帶著它，去看看那五彩的時世間，帶著它，永遠留在你身邊。
    夜肅清俯下身，去聽她的話，那溫柔清寂的聲音，撼動人心：“要好好……活下去啊……”
    恍惚間，她看到雪地裏的少年緩緩回身，淺淺的微笑，融化冰雪。
    眼睜睜看著她閉上雙眼，夜肅清張了張嘴，終於提起袖子，一點點為她擦去臉上的血汙。他是那樣輕柔而小心翼翼，像她無數次撫摸他的臉一般。
    窗外，忽降大雪，哀歌飄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