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簾卷秋風醉清歌 第二十一章 水深或淺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967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出門之後,左蘇一直都是思緒飄忽的,就連身後跟著一長串的人,盡神色悠悠的看著她都不在意,幾經波折,才回到自己暫住的地方,
此時,白井池已經回來了,在一聲不吭離開之後。
他正站在窗台邊上,整個人沐浴在陽光裏,周身散發著無邊的閑暇。
左蘇心顫了一下,腳步半頓後走了上前,從身後摟住他,雙臂環得緊緊的,臉側躺在那寬厚的背上,蹭了蹭便安靜了下來。
忐忑的心,似乎從這擁抱得到了救贖。
今天發生的事情於左蘇是顛覆一切的,心情激蕩過後她終於還是接受了所有,其實沒關係的,遠則母親幸福,近則父親安在,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好,她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著自己。
左蘇於世事的冷淡乃至冷漠是由父親的死而生的,而現在的事實是父親猶在,隨著父女相認,她的心結便隨之解開了。人的氣質一下子有了很大變化,凍人的外衣剝去,露出真實,似乎變得平易近人。
白井池對這的感覺是深刻的,雖疑慮卻是不動聲色,畢竟隻要結果是優渥的,又何必多去管那其中的過程呢?
隻是這一抱的時間稍微有些長了,縱然他不至於肢體僵硬,但這天色已經開始生暗,陽光散去,現狀若再持續下去,兩人皆暴露在將夜的濕氣裏,恐怕著涼是在所難免的。
就在白井池還沉吟著該如何推開身後的人的時候,左蘇便已經心有靈犀似的從他身上爬起來了。
“謝謝!”這句話倒是道出了她的真心,不僅是關於這次,還關於所有之前的每一次,她從他身上獲得的一切。
而白井池沒有絲毫做了好人的自覺,隻是滿不在意的隨聲附和著,然後越過她,掏出一件披肩為她裹上。靈巧的手在鎖骨處係著精致的蝴蝶結,他說道:“秋風涼薄,多穿件衣服才好。”
不是該上演一場你儂我儂的感恩戴德之戲才對的麼?
左蘇幾分凝滯過後才小小““嗯”了一聲,聽他接著說:
“午時我們都沒有出現在家宴上,甚至連話都沒有留下一句便不知所終了,左府的人都該說閑話了,你我是不在乎的,不過演戲還是演全套的好,現在我們就先過去等等其他人,全個門麵,你看可好?”
知道左蘇與除了胞弟左文外的左府眾人感情都不甚好,白井池說起這話來便多了幾分隨意,此時卻是不知道左蘇在意的左性人從此又添了一個。
對於左府眾人,左蘇自覺是不需要什麼交待的,但對白井池的話是不無認同的,況且他的話說得甚是中聽,待人處事亦是妥當,她便不做聲默認他的自作主張了。
隻是疑惑他怎麼午時也缺席了,不過也隻是想想而已,並沒有多問,除非自己說與對方,其他事情兩人都是互不過問的,這是他們之間默認的遊戲規則。
白日已過,暗影籠罩大地,蕭蕭的樹籟耳邊縈回。
燈火明亮的廳堂,有兩個人比左蘇二人來得更早,相對而坐著,桌上還放有酒杯。在左蘇二人進門之前,那兩人似是相談頗歡的,但當見到他們,那談話的聲音便漸漸消了。
兩隊人互相不加掩飾地打量著對方。
居然還有人比自己兩人對這家宴表現更加積極,這是左蘇心中第一個想法。
瞧著模樣陌生,這是然後的想法。
而第三個想法,自然就是已經猜得著這兩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了。
入門左手處這位一身白衫,眉目俊秀,臉上猶帶迷離笑容,似是斯斯文文的一個讀書人,卻是從遠處都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嗜血的味道。而右手處這位一身黑袍,濃眉大眼,神色冷峻而蕭殺,氣勢自生,不怒自威,渾身都是高手才有的範兒。
過濾那些早已見過的左府眾人,剩下猶未見的不外是三位名聲在外的哥哥,而這一黑一白的兩人又是一夥的,綜合鄉間的傳聞,不難確定其真實的身份。
“二哥,三哥。”兩人落座,左蘇揚唇輕呼,白井池聽後,也跟住喚了一聲。
“三妹妹多年沒見,不料已經出落得如此美麗迷人呢!”左亭眯著眼,輕佻說著。隻是那目中毫無淫邪之色,左蘇便知道這人這話若不是真心讚美就是隨口說說的,壞心眼倒是不見。
左蘇本想說聲謬讚便就此揭過這談話的,不想,身邊的人卻先她一步承了這溢美之詞,還擺出一副頗覺驕傲的模樣:“青衣如斯美好,得此賢妻,是白某的福氣了。”
“青衣?”左亭眸光微閃,不懂則問,與左祈相視,卻也是得到個不知情。
“那是嶽母大人生前給夫人起的小名,現在嘛,倒是我的專稱了。”說罷,還執起左蘇的手,來了個情深一視。
左蘇眼神詭異地瞧著他,半響不動。她是真的不知道,這人居然會突然入戲,難道他以為每當在左府眾人麵前就要來上這樣肉麻兮兮的一幕嗎?昨夜那般不過是她突發奇想,意欲氣一氣大家罷了,而現在,她該配合著演下去麼?
這時候白井池見她久久無動於衷,麵上漸浮現出疑惑的神色,挨近她問道:“你怎麼不接上呢?”
左蘇愣了,這真的是她心中認為的那個聰明絕頂的男子麼,怎地現在的表現如此出人意表。餘光看見她的兩位哥哥也愣了,明顯是都聽到了他這傻乎乎的話啊!
偏偏緊接下來白井池又補了一句自言自語:“難道是我演砸了?”
左蘇頓生吐血的衝動。
左亭糾結半響,才找出個形容詞來形容這般古怪的場麵,他訕訕地說:“三妹妹與池弟果然是,夫妻情深啊!”
倒是麵似冷癱的左祈瞧著這兩人那異於尋常人家的交流模式,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也說道:“的確是夫妻情深。”
然而,話剛落,人全靜了。
還以為這個冰人會一直不說話呢,左蘇失望的撇撇嘴。
但有一點讓她改觀的是,看上去像莽夫的三哥原來才是心思細膩之人。而二哥呢,反而不夠穩重,是個急性子。不過也沒什麼不好,反正該上戰場的時候熱血才是重點,而且當兩個人結合起來,倒還真是互相補充。
而左亭則驚詫地瞄了左祈一眼,麵色平靜,內心卻波濤洶湧啊!
左祈這人,除非他瞧著順眼,不然是不會與人多加交流的,而且他識人的眼光極佳,自己拍馬都追不上,能被他放上心頭的全是人中龍鳳,難道這兩人有過人之處?甚至於在這短短時刻,就讓他承認了眼前這兩人?
見左祈向自己微不可察地頷首,臉上還帶著一絲幾不可見的笑容,左亭更是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笑,這個向來不笑的人這次居然連笑都出來了。
這次連看白癡的目光都省下了,左祈幹脆將已經傻愣的二哥左亭丟在一邊,自己倒起酒來,兩杯一並遞到另外兩人麵前,說:“幹!”
“幹!!”
左蘇心領神會一笑,挽起袖來一杯幹盡,那股堪比軍中男兒的豪爽,頗得左祈的心。然而白井池卻不同了,別人喝別人的豪邁幹爽,他喝他的慢條斯理,如此心中堅定,倒是讓左祈覺得他與眾不同,更高看他一番。
左亭見在座三人喝得如此盡興,便也毫不猶豫的加入了,起身舉杯,朝著左蘇二人道:“就憑左祈這廝笑了,你這妹妹和妹夫我認了。”
酒水落肚,目光流轉,載滿了認真的神色。可是左蘇卻似不見,而好笑地反問道:“你終於不演了?”剛才他們這邊在演著戲,另外的人又何嚐不是呢?
左亭臉色微紅,略顯尷尬地說:“剛才的妹妹叫的也是真的,不過是沒有這一句那麼真罷了。”
“哦?”左蘇沒有再說話,而是無聊轉動著杯子,看著自己哥哥的無措。
“好了,”左祈示意自家哥哥坐下,而他接上:“剛才的事大家都心中有數,一番對彼此試探而已,至於糾結這其中的想法麼?”
“說得沒錯,沒有剛才的試探,我不會承認你們,你們也不會承認我,隻要知道結果是我們彼此認可的,這倒是夠了。”左蘇挑眉回眸。
“嗬嗬,”這笑比雪裏叔叔的還怪異,左蘇腹誹著,然後繼續聽後文。“左家一向子女眾多,存在的未必是承認的,剛才叫你一聲妹妹是因為你的姓氏,現在叫你一聲妹妹卻是因為你本身。那麼,三妹妹喚這一聲哥哥,又是不是同樣呢?”
“那自然亦是如此的,三哥,二哥。”
“倒是有一事左蘇覺得奇怪,卻是不知道該說、不該說。”微垂螓首,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已經有了身為哥哥覺悟的左亭聽聞後,立馬拍桌豪邁說道:“三妹妹你說,二哥替你解惑。”
“那先謝過二哥了。”左蘇眸中一閃而逝的狡詐。“我倒是想知道,二哥為何是二哥,三哥為何是三哥呢?”
這話問得繞口且無頭無尾的,可頭腦清明如左祈卻是一聽就明白,就連白井池聽說此話也是領悟一笑,心想,自家夫人還真是一點虧都不吃,這怕就是兩人的死穴吧,就隻有左亭還歪著腦袋,一副不在狀況的模樣。
左祈顯然也是明白左蘇的目的何在的,卻是在左亭的保證下不得不說。
怨恨的睨了左亭一眼,長話短說:“我兩本來是同一天同一時辰出生的,偏偏卻落在一東一西兩座院子,而左亭那個瘦弱身軀大嗓子先哭了出來,爹便以為他先出來就以他為兄了。”
說罷,臉上明顯還有不忿的,明明他才應該是哥哥,卻當了弟弟,偏偏又做著哥哥的事情,管上一個明明是弟弟卻做了哥哥,可又不如他聰明的人。
左蘇見目的達到,便眉開眼笑總結道:“我就說嘛,三哥明明像兄長多了,怎麼可能是弟弟呢?!”個中意味,不外是揭左祈最不願提的傷疤,順便貶低一下左亭的智慧。
左亭聽到之後,終於後知後覺的醒悟過來,憋得臉都紅了,左祈冰麵上表情也哭笑不得,可二人卻都知道這隻是個玩笑,全發作不得。
就在此時,白井池忽然說道:“有人來了!”
左蘇沒有絲毫猶豫,瞬間便收拾幹淨臉上的表情,規矩坐著,刹那間變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般的人物。
這變身的活兒,左亭瞧得目瞪口呆,卻是不信地揮揮手,說:“這怎麼可能,我還沒聽……”話未說完,便也坐了下來,順道將桌麵上亂七八糟的酒具收拾幹淨。
而一旁未動聲色的左祈還是那張冰雕一樣麵龐,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心底是多麼的不平靜,他總以為他的武功是極高的了,可剛才是白井池發現了來人之後的片刻他才發現,由此看來,他的三妹夫的確不簡單,而他也有些自視甚高了。
人陸續到來,餐桌上的氣氛由靜默走向熱鬧。
左蘇在左善人的要求下坐到他身側,白井池緊挨著她,其他人則各房歸各房的坐,唯獨左亭左祈這兩朵奇葩,竟似至死方休,完全無視各自母親投過來的熾熱視線,宛如連體嬰兒一樣怎麼也分不開。
父女兩人沒有相談得十分熱切,卻是分外流露出一襲難以形容的親密,讓各夫人瞧著像是針落在眼內一般刺眼,而其他人呢,有欣慰的,有漠不關心的,有好奇,同樣也有詫異的。
書房一事,唯有今早未在府上的左文與左綰並未知曉,所以甫一看到這樣的畫麵,皆被刺激得說不出話來。
左文是興奮的激動的,一邊是他敬重的父親,一邊則是他親愛的胞姐,往時兩人不聞不問的,他夾在中間的心情自是難以言說,而今,這突然父慈女孝,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這樣的局麵,他還是為這結果開心著。
反觀左綰,則是心裏亂亂的。小時候,父親疼她寵她,但當左蘇降世後便一切都變了,沒有任何先兆的,所有的寵愛一下子抽身離去,完全的灌進了另外一個身軀。
左蘇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她或許曾經也喜歡過這個乖巧聽話的妹妹,但隨著父親的嚴重偏心,連卑微祈求的關注都失去了,她便漸漸恨上了。
雖然後來,那一夜之間,左蘇也再不被父親千般寵萬般愛了,她還是管不住心中的惡魔,以至於發生後來的墜崖事件。而多年之後,在她人生中曾扮演著重要角色的那個人回來了,並且一如既往獲得了所有注視。
然而,嫉妒淡了,不安淺了,那可笑的恨也沒了,心中一直深藏的羨慕露出半邊頭來,她神色黯然,眼睛卻變得格外明亮。
左蘇似有所感的抬眸朝她一望,觸到那樣的眼神,心中一動,對她露出自見麵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左綰心頭一震,反射性地低頭,而後又略帶惴惴不安的悄悄抬頭,見笑容是真的,不是她自己在做夢,便驚喜的還以羞澀一笑。
悄悄爬上自家老爹的耳畔,左蘇聲音極小的說道:“老爸你娶老婆的眼光不怎樣的,但是養孩子還真有本事。”後麵又補上一句:“尤其是兒子。”說罷,迎上大哥左渙善意溫文的笑容,更是連連點頭。
左善人哭笑不得,卻是在環顧在座眾人之後露出笑容,生兒有四,盡皆出息,也算是老懷安慰了。
他在這邊當了文官幾十年,生出來四個兒子,卻是有三個都跑去當兵,本來氣憤,卻在他們都各自闖出了一些名堂後,他便放了手任去闖。而幸好的是還有個大兒子,天生的嗜書如命,為人溫文仁厚,接了他的期許,當了文官,官途頗為順暢,也挺受聖上嘉許、朝官好評以及黎民愛戴,讓他心中得意不已。
左蘇觀之,著實覺得自家老爹那臉上的表情百變,十分有趣,於是忍俊不禁。
期間,白井池偷偷湊近她說道:“你今天笑得可多了。”
左蘇默不言語,卻是肯定了這說法,就連對上籠罩著一臉陰影的大夫人她都能夠笑得出來。她現在心情寬鬆許多,對眾夫人也沒有一初始的苛刻了,尤其想起她們之所以變成今天這副模樣,還不是自家老爹害的,便覺得這幾人挺可憐。
而同情心泛濫的結果就是一筷子、一筷子菜往三人碗中放上,接回來三張詫異的臉,想不出什麼好說的,僅是一笑,然後吃回自己的飯碗,那般風平浪靜的模樣,似是剛才的事情並不算什麼。
飯後,眾人攜著與來時萬般不同的心情組隊離去,左亭與左祈仍然在一起,走在黑幽影深的小徑上。
路上兩人皆不約而同的想著剛才的事情,沒有說話。
久久之後……還是左亭首先打破沉默:“祈,三妹妹的確是有過人之處,可至於讓你刮目相看嗎?剛才你們所說的試探,我懂卻也不懂。”
左祈沉吟半刻,才幽幽歎道:“三妹妹說得沒錯,你果然還是比較適合當弟弟。”
“你!”左亭咬牙切齒,隻覺他不知所雲。
“哎,你先別激動,好好聽我說……”忽然,左祈露出神秘一笑:“你難道不以為我們由始至終都沒有停止過對對方的試探麼?”
“這、這……”左亭本欲回答,卻在回想起所有細節的時候才發現他剛才似乎是忽略了不少的地方。
左祈用著極讚賞的語氣道:“這三妹妹的手段你不懂,你以為開席前的那些把酒談話便足矣讓我們攤明心思?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我們都在互相試探著,不過之後的手段換為了暗中觀察罷了,相信她也是抱有同樣的想法,而現在,應該也與我一般,終於確認了同道中人的念頭。”
左祈忽然舉頭望月,一派凝思之狀:“你說說,我們是怎樣的人?別人遇到我們又會是怎樣的?”
“我們?我們當然是軍中豪傑,敵人見到我們縮著尾巴就得往後走。”左亭驕傲說道。
“哦,那親人呢?”左祈出其不意問道,得到的是左亭啞然。
“我們自少便混跡軍營,以弱冠之齡便加入軍中,不久之後更是正式踏入戰場。多年以來,不算間接的,直接死在我們手上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幾百。像我們這樣全身都是軍人冷硬氣息,手上更是充斥著各色鮮血的人,誰不怕?”
“就連親若母子與兄弟姐妹都怕,可她呢,你可能沒有留意到,自我們出現,她隻是開始時候稍微驚愕了一番,後來便一派平靜了,她不爭不搶,卻是無視了我們給與的氣勢與壓力。這是尋常人可為的麼?
“你又想想,她這等林下清映的女子氣度是一個平常人家養得出來的麼?左府?還是宋府?都不能吧!”
左亭聽得目瞪口呆,細想之下卻又覺得非常有理,喃喃說道:“左三小姐的確是個笑話,是對當年左府處事手段的一個諷刺!”
“而且你再細想,會發現到三妹妹更多的不同凡響啊!”左祈點到即止,讓本來還覺得前麵那些理由不足夠得到最高認可的左亭靜了下來,陷入沉思。
她舉手投足便是一派自然風就;
她進門短短時日便得到丈夫白貂侯的真心對待;
她回門不久就讓兄弟兩敬重的父親改觀,並對她寵愛萬千;
……
或許還有更多他還未發掘到的,左祈望著前麵低頭走著還想著的左亭,心思千轉百回:而且她身邊一個白貂侯,那個擁有天人之姿的男人,這才是讓他最看重的。
左蘇渾身似是毫無破綻,卻讓他還是有跡可循,知道怎麼去應對,但白井池呢,那麼幹淨的一個人,似是周身都沒有防備,卻讓他不敢絲毫猛進。
他看不透左蘇,卻是更看不透白井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