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簾卷秋風醉清歌 第十八章 一張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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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來了,提著金筐,帶著美的花環,靜靜地替大地加冕,新日的微光舒服使人感到格外閑適。
早天裏,雲煙彌漫在碧藍的蒼穹;院子裏,新鮮初放芽的綠,水光浮動著花朵以芬芳熏香的空氣,菰蒲雨灑過後翠葉吹涼。
奈何,天氣涼薄,也不及此時左蘇心中的一絲一毫。
寒意自腳底竄上,冰冷撼動整個心房。
眼睛似失了靈魂一般,空洞的,怔怔的,對著被桌子腳邊擋掉一半的畫卷,手指顫動的厲害,不覺意碰翻了早已冷卻的茶杯。
澄淨的上等碧螺春霎時傾瀉而出,潑濕了桌麵幾張幹淨的宣紙,茶沿著犄角縫隙緩緩流開去,落在地麵,“嘀嗒啪啦”一聲一聲回響。
……
……
“什麼?!”門外,花草拚命的顫抖著,為了這樣一聲極高音的驚呼尖叫。
“啪!”自裏麵又傳來瓷器碰撞地麵四散濺開的聲響。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仔仔細細的。”
女聲高貴又漠然,彷如從雲層上方投下來一般,隻是若配上一麵的猙獰扭曲,恐怕那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的聲音才適合形容。
整潔華綺的屋內,矜貴彩毯鋪就的中央,白瓷碎片遍布的地上,一道藍色的身影虛虛地跪伏著。虎口、膝蓋小心翼翼地放在沒有碎片的中空地帶,聽到問話後,渾身嚇得一抖,卻是盡量平靜,頭微仰又垂下,繼而小而清晰的聲音緩緩傳出。
“回大夫人,奴婢早些時候去準備早茶,卻見柳綠急忙忙地往三小姐的樓閣那裏去,若是平時,奴婢自然不會多留意這個而怠慢夫人的事情的,隻是那個柳綠一麵鬼鬼鼠鼠,奴婢心下起疑便跟了過去。”
“後來因為怕被發現便在院子外麵等著,但也不忘不時往裏麵張望著,卻也沒有發現什麼。可就在奴婢打算離開的時候,聽到了裏麵的人出來的腳步聲,一驚之下,奴婢躲在了一角的陰影裏。
“偷偷往外麵看的時候,恰好見到三小姐跟著柳綠出來,似乎柳綠是要帶著三小姐去某處。奴婢瞧著奇怪,便小心翼翼地吊在後麵,路上一直留意周圍便沒有注意目的地的去處,所以當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那已經到了……相、爺、的、書、房。”
吞了一口水,最後一句話說得甚是緩慢,簡直就像擠出來一樣的,她就是怕,這幾個字會激得身前的人再度發狂。
可不想什麼偏要來什麼,隨著幾個字的一錘定音,雕花木桌上剩餘的幾個杯子碟子頓時被大袖一揮全掃下地了,膨隆鏗鏘的聲音響徹耳膜,有些碎片甚至打在自己身上,但她還是一動也不敢動,就怕被當成出氣包,半條人命一下子就去了。
“書房?哼!好啊,左善人,你可好啊!”左大夫人咬牙切齒道。
其他人不知道他在書房裏藏著什麼,她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現在終於藏不下去了麼,可是為了什麼了?一個左蘇?終究也是冒牌貨呀!
“大哥已經幾天沒有回府了,母親見著你定會高興得很。”
一重一輕的腳步聲漸響,一男一女的交談聲自空氣那端傳來。
“這幾天文案頗多,幾乎都是夜深才睡去,早早便起來繼續,倒是連回府的時間都沒有了,讓妹妹與母親憂心,這都是為兄的錯。”
“那大哥手上的珊瑚樹正是用來討母親歡心的?那我的呢,大哥可害我掉了幾根頭發呢。”
聽著那兄妹相談甚歡的聲音,左大夫人皺著的麵容鬆了下來,心裏想到這些年來唯一的安慰便是育有這樣一雙乖巧聽話討喜的孩兒了。
低著頭卻始終關注著左大夫人動態的藍衣丫鬟甫一看到那微動的繡花鞋便領悟過來,起身開始收拾這滿屋的淩亂,就如昨日的黃昏。
她心知左大夫人這不善的一麵從來都是自己知的,而在其他府中人更甚是大公子大小姐麵前可從來都是一派和善的。
可不是呢,當那兩人走進這才收拾了一半的屋子,發現在一旁還有人打掃的時候,問著話得到的是自家母親和顏悅色的一句“她不小心摔著呢”。
……
……
另一座院子裏,琉夫人穿著件外紅裏紫碎梅花,顯得她甚是雍容華貴的服裝,靜靜坐在梳妝台前理辦妝容。
為了配著這衣服,她還專門配了點紅色的眼影,為顯妖冶。
她描得那樣緩慢那樣精細。隻是在聽到身後丫鬟從別處打聽來的一席話後,她將顏料畫出了眼角,像道血痕。
那目光,倏地黯淡下來,又倏地紅彤刺眼。
斂目,睜開,放下筆,拾起布條拭著眼角紅痕。
末了,挑起秀眉,抬眼對著鏡子嘲諷一笑,便似鄙睨般說道:“人貴有自知之明,一心隻想攀上天梯的人,恐某日摔下泥地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跟著我有好幾日子了,你的心思別人瞧不出來,我會瞧不出來?”
見到鏡子中反射的身後人猛地一僵,那精致的麵容此時帶著被人說破心事的恐懼,琉夫人的笑意更深了。別人讓她不好過,她自然是呲牙必報讓別人也不好過的,盡管眼前這位並不是罪魁禍首。
撩起衣服回過身來,長長的丹朱指甲緩慢劃過某人白皙得幾乎沒了血色的臉龐,最後,拇指食指捏著那圓潤的下巴抬起,對著那緊縮的瞳孔一字一眼針針如刺給這人以最後一擊:“就你這模樣,他可會多瞧你一眼?”
既畢,似是沾了肮髒的東西一樣,甩開那人的臉,手指在錦緞上仔細拭擦著。
輕笑中,琉夫人落回椅子上,手小心翼翼地覆上自己那張臉,然後輕輕捏著小巧筆挺的鼻子,想起那人說過最是喜歡她的鼻子她便一直珍視著這,可是……
鏡子中的人目光突然變得凶狠,手筋暴現,似是要將這鼻子拔出來。
可力氣一落到肌膚處卻已散盡,她可是清楚知道,若是她沒了這他喜歡的鼻子,她同樣會如身後的人一樣,從此落不進那人的眼內。
歎著氣,撐大了嘲諷的眸子,琉夫人重新拾起畫筆,又點顏料,對著鏡子呐呐道:“如果你長得有絲毫相像的話……”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夠身後的人聽見;句子沒有說盡,卻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鏡子前的人還在梳妝,而身後的人卻是如無骨的魚一般滑倒在地,沒有一絲一毫剛才告密時候的風采。
目光黯淡了,麵上還留有那指尖劃過的微涼,嘴巴張合著,呢喃著的是多年過去而直到現在才肯承認的事實。
她愛他,所以甘願入府為奴為婢。
她以為隻要她在他眼前,他就會發現她的,卻不料無論她如何,他的眼中始終沒有她。
而原因,並不是她不夠好不夠美,而是她沒有眾位夫人那般運氣,也許隻需要一點點便足夠了,可她卻是一點點都沒有,長得像一個人。
……
……
而相比其他院子的風雲變幻,左府最後一位夫人湘夫人這裏在得知那基本上人人皆知的消息後卻是顯得格外平靜了。
她隻是輕撫鬢發,簡單的反問著:“哦,是嗎?”
如一泓清泉般汩汩流動著,那頻率沒有絲毫的變化,似乎這事情於她並無什麼。
隻是,一邊早早來請安的左襄卻是沒有自家母親那麼冷靜了,聽完這個可以說得上是驚詫不已的消息之後,她是緊跟著湘夫人的話後回身問了母親一句:“爹爹的書房不是從來不讓除他以外的人進去的麼,就連打掃也得自己親自來。”
她的眉目緊鎖,眼睛撐得大大的,震驚過後便是難以置信以及深深的懷疑:“我曾以為父親是在裏麵藏著什麼,那時候年少無知便想偷溜進去瞧瞧,卻不料目標還未實現便被父親發現,還被他狠狠地揍了一頓。爹還不管我是女孩子呢,剝掉褲子就打屁股,盡管我還小,但……娘……所以、這,這……怎麼可能呢?”
接著沒有等湘夫人回答便又向道說消息的丫鬟再一次確認了真假。
對上女兒傻瓜式的行為,琉夫人隻是好笑的拍拍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頭,說:“你爹自然有他的想法的,你呀,就不要想那麼多了,腦袋本來就笨,反正是想也想不出來的。”
不喜歡自家母親總是像對待小孩一般安撫她,左襄拂開她的手,不甘心地噘起柔嫩嫣紅的櫻唇:“你就哄孩子唄,行呢,不想就不想。”說著,便自顧自地跪安,搔著頭帶著一麵苦惱的神色往外走去。
卻沒有發現身後自家母親那冷靜得近乎冷漠的神色,她緩緩靠著椅背坐下,似是已用盡全身的力氣。
手同樣近乎盲目地爬上那凝滯的臉龐,一個暗笑在唇上顫動,由輕及重,擁有這樣一張臉,該說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呢?
出了院子,左襄走得極快,腳步似是生了風一般,她現在的腦子極亂,急需要清涼的空氣猛灌進內裏。
目視無物的她隻顧自己走著,卻忽略了前方與她相對走過來的人,那一個不小心,便往上麵撞了去,讓身後的小丫鬟連喊慢的機會都沒有。
“哎喲!”雙手擋住額頭,左襄疼的驚呼。
身後的小丫鬟忙著趕上來看傷著哪裏沒有,而左襄卻是小失氣度地推開她。
想她左四小姐雖然是怕見生人,但在左府中可是個橫行無忌的丫頭大大,她倒是想看看究竟是誰長了那狗膽子,竟然敢衝撞於她,不懂得讓路的麼?
左襄氣呼呼的想著,剛想抬頭,卻聞見那兩道男聲同時傳來:“襄襄妹妹可有傷著?”
襄襄妹妹?!
會這樣喚她的又有幾個呢?
縱然她有滔天氣焰,見著這兩人,都不得不熄了呀!
府上四位哥哥,大哥左渙那般的溫文公子和四哥左文那樣和她無異本質上霎是調皮搗蛋的人,她左襄自是不懼的,但說到二哥左亭和三哥左祈,在這兩人的麵前,她就是一隻拔了牙的老虎。
左亭是琉夫人的孩兒,而左祈則是自家母親的孩兒,明明這兩人不是同一位母親所出的,但感情卻是勝似親兄弟,兩人經常一起出沒,以彰那從刀冰血刃中建立起來的感情可不是蓋的。
隻見左襄甫一抬頭,便已換了一張討好的笑臉,對上那衣著一白一黑宛如黑白無常的兩位哥哥乖乖地問了聲好,並揉著額外嘴上應著不疼不疼,腳下卻是自覺的退了幾步。
本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可貴精神,左襄將書房一事告知了剛回府上對此並不知曉的兩人,便匆匆抱頭竄去。
一身白的左亭揚起一抹與衣服相得益彰的溫和笑容,手指挖了挖耳蝸,才略顯不明地問著身邊的人:“剛才,我們那親愛的襄襄妹妹可有說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瞧著這人佯裝懵懂的模樣,左祈一麵冰霜的臉上浮現出無奈的神色,並用看白癡的目光鄙視著這知之為不知的人,咬牙切齒說:“爹他讓三妹進了書房。”
“哦,原來如此。”左亭似才豁然大悟般高聲喊道,半響,才諷刺的補上下一句:“可是,左府上何時有了三妹妹?真乃笑話。”
左祈默然不語,卻是認同了左亭的話。
至於書房一事,那是夫人們關心的,於他們這些兒子又何幹!
……
……
“不會的……不會的……怎麼會這樣……”左蘇失神的靠著桌子坐了下來,忽然又猛地醒神,撐著地麵蹣跚地爬到畫卷那去。
雲紋卷軸已然陳舊,畫卷邊沿亦已經磨損不少,由此可以看出這是被人經常觀摩的。
然而,畫卷的中央卻保存得非常的好,紙是極高品質的,經曆多時依舊嶄新柔滑,可,倘若沒有了人悉心珍惜的照料,又如何能保得住今日觀之而彷如新作呢。
畫卷卷起了大半,僅露出令人驚豔的四分之一角。
柔滑順暢的線條揮毫其上,一大片的色彩傾瀉而出,一隻小巧精致的腳尖墊著地,另一隻則微屈著,展現出優美的線條,裙裾垂曳,身姿婀娜。
左蘇小心翼翼地伸著手想要觸碰這讓她幾乎心神俱散的畫卷,指尖顫抖得厲害,卻是堅持著前伸。
……終於……碰到了……
可眼眶再也承受不住的盈滿淚水也終究奪目而出……
“啪嗒……啪嗒!”
淚水如雨珠灑落,在紙上濺開一朵朵暗影,落在一片蕪菁當中,似是陽春三月揚起了少見的微微細雨。
她覺得她似是在做夢,重生以來的一切皆是她的夢境,往日之事還曆曆在目,可如今她的雙眼卻是蒙蔽了陰影。
此時,未及發現左大家長書房的門被悄悄推開,直到耳畔清楚傳來一聲呼魂喊魄般的叫喚:
“蘇……蘇伊……小蘇伊……”